管理学中有一条奥卡姆剃刀定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往往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法,才是正确的解决方法。
对现在的余天青而言,海螺象征的回忆早就过期了,留着它们反而容易勾起那些多余的情绪。于是他和医生下楼后将海螺砸了个七七八八,发泄了一通。
余天青坐在小区的秋千上喘气,“年纪大了,特别容易累。”
“三十不到,年纪大?你是不是很久没运动了?”王泽川笑他。
“还真是,毕业后就没再健身了,不像大学那会儿学校里就有免费的健身房……”
讲到这里不得不想起大学时一起去健身房的搭档又是李记慈,在这方面他们也是相反的,李记慈在课业上不够努力,而他在健身上习惯偷懒。
李记慈简直就是回忆里的幽灵。砸得了海螺,总不见得把自己的记忆给砸了,那一年的记忆扎根在余天青的青春里,不知占了几成。
“我记得你还有胃病、腰肌劳损和颈椎病,长期放弃健康管理的后果。”王泽川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长期亚健康的身体。
“都是小毛病,职业病。”
“那也是病。平常别太累,要多运动。”
“好,我知道了。”
王泽川摇了摇头,“你对医生都是这个敷衍的态度吗?说了不是我的工作时间,别把我当医生。”
“主要是我做不到。”余天青承认,“我工作经常三班倒,回家后就只想躺床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银行卡上存款统共两万,远远不到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的程度。”
尽管余天青有一份相对高薪的咨询工作,但那是拿健康和时间换的,在大城市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多如牛毛。
余教授和孟教授花了一辈子搞学术,没有投资的意识,也没有做生意的野心。余天青的姥姥七年前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父母将她送往能力范围内最贵的疗养院,月开销最高能达到十万;再加上父母自幼让他接受精英教育,供他去美国念书;这样一来,家里压根没攒下什么积蓄,母亲退休后,赡养开销就落到了刚毕业的余天青身上。
王泽川:“阿余,那你后悔回国吗?”
余天青摇头,宽大的黑色呢子大衣挂在他薄薄的肩膀上,更衬得他那张脸才巴掌大。“当然不啊,我大四那年爸爸走了,就剩我妈一个。我得回来。而且我在国外也没有很适应。”
“我觉得你……”王泽川酝酿了一下措辞,“过得很不潇洒。”
“该...如何潇洒?”
余天青看着他,歪了歪头,神情茫然,仿佛他问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茫然垂下的时候阴影会遮住漆黑的瞳仁。
在光影斑驳中,他呈现出一种憔悴的美,有一种美好器物折损后的动人。
医生越来越好奇他的病人。
好奇是一种危险的感情,对余天青的好奇促使王泽川本能地做一些多余的事。
大年初五,酒吧已经陆续开业了,王泽川约余天青一起参加一家新酒吧的OpeningParty。
酒吧“Dio”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里面的装潢有点像是中世纪教堂,富丽而优雅,名字取自意大利语中的“神祇”。
余天青囊中羞涩,低声问:“这里有最低消费吗?”
王泽川摆摆手,“不用考虑这个。这里对你免费。”
余天青正打算问为什么,就见一个中年男人向医生走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川!”
“叔叔。”王泽川将手中小半杯香槟一饮而尽,“开业大吉!”
原来老板是他的叔叔,那这里就是王泽川家里的产业了。余天青也就没有再客气,要了一杯鸡尾酒。他看到在酒吧一角,放着一个蒙着天鹅绒布的玻璃箱,外头围着围栏和彩条,老板和王泽川说了几句就去了那边。
“里面装的什么?”余天青问。
“那是镇店之宝。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大型宝石雕刻艺术品,听说艺术家是詹波隆那的后人。”王泽川答。
八点整,老板掀开绒布,露出玻璃箱中的黄金豹,受邀而来的客人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艳声,纷纷举起手机拍照留念。昏黄的灯光下,黄金豹的绿宝石做成的眼睛耀耀生辉,仿佛活了一般。
哪怕是余天青这样对艺术流派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嗅到金钱的味道,他抬眸凝视无比雍容的黄金豹,叹道:“原来你家里很有钱啊!”
懂奢侈品的人光是看到医生的手表和鞋履就能猜到他出身不凡,余天青愣是三年都没看出来,他在人情世故方面一如既往得迟钝。以为医生和他一样都是普通的打工仔,没想到人家打工只是爱好。
王泽川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我要是回答‘还好’,会不会有点凡尔赛?”
余天青笑:“不会,你看,你家的酒吧都照着凡尔赛宫装修的。”
酒吧剪彩专门请了个明星撑场,明星姗姗来迟,剪彩流程倒是走得很快,他拿着金剪子剪断黄金豹前的红彩带,说了几句暖场的话,剪彩仪式至此告一段落,乐队登场献唱,正式进入今夜的派对时间。
这个明星叫冉燃,某偶像男团的主唱,这张脸经常出现在地铁站里的灯牌、牛奶箱、沐浴露瓶和薯片袋子上。既然连不关心娱乐圈的余天青都眼熟,那绝对算得是当下很火的明星了。只不过在这里大家都叫他“冉公子”,在一场只接受邀请函入场的私密派对上,没有追星族和娱记,明星便不用端着架子。
这位冉公子竟然认识王泽川,还喊他“王老师”,吹了声口哨,径直走来。
“哇哦,你还认识明星呢?”余天青还是没从王医生是普通打工仔的刻板印象里走出来。
王泽川从侍者盘子上拿了的一杯酒,隔空朝冉燃举杯。“嗯,艺人是压力很大的行业,很多经济公司都会给艺人配备心理咨询师。我也算是看着冉燃出道的。”
等到冉燃走近,余天青不禁抽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么漂亮的男人,头小脸小,肩膀又薄又瘦,画着精致的眼妆,乍一看雌雄莫辩。
冉燃发现余天青看他看得愣住了,噗嗤一笑,“Hi,小哥,我本人有这么帅吗?”
其实比起被帅到,余天青更多是被惊到了,对于男人的精致,他最多只能接受十八岁的李记慈那种肤白貌美,英气而不女气,再过就不太符合他的审美了。不过他的审美一直被女生吐槽直男,大概也上不了台面。
“哦对,我有个朋友是你们团的粉丝。”余天青找了个话题,翻出麦琪的一条朋友圈,“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正当余天青打算找纸和笔,冉公子笑出声来:“什么呀,照片是我们团合照,但看文案你朋友应该是我队友的唯粉,要是把我的签名送你朋友,这不撞枪口了吗。”
余天青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门道,想到麦琪追星的热血劲,他从善如流,“谢谢提醒。”
冉燃好像和王泽川很熟,两人碰杯。“王老师,豹子怎么比我还爱迟到啊?”
“豹子从意大利飞回来,可没迟到,”王泽川微微一笑,“我关心豹子,冉公子怎关心人?”
“人比豹子野。”冉燃讲话很风趣大胆,应该是那种在社交场合非常吃得开的人,“那位TopBuyer,是我要猎的豹子。”
看起来大明星今晚要狩猎的正是黄金豹背后的艺术品买手,余天青鸡皮疙瘩起来了,觉得自己不太适应这个话题。
冉燃喝了半杯鸡尾酒,眼如桃花,“这次剪彩的钱可是我在业界的最低报价,换别人约我翻倍小爷都不定来,王老师可别说我的‘豹子’爽约了。”
余天青问王泽川,“出场费给得很少吗?”
王泽川无奈摇头,冉燃干脆回答:“开玩笑啦。本来就是友情价啦,二十万外头新秀都不止这个价。”
余天青的嘴唇微微开合,哑口无言。
这时候旋转暗门又一次转动,沙金色的旋转门被设计成扭曲的钟表样式,复刻了达利油画中的时间。在时间转门转动的同时,仿若时间穿梭,教人产生眩晕的感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来了!”冉松松肩膀,“斯哈斯哈,小爷我今晚为他改唱英文情歌。”
“哈哈。其实那位买手先生的普通话非常好,不知道为什么还带点京片子。”王泽川说,“特意帮你打听了,他回国前和模特小男友分了。”
“切,谁在意他单不单身啊。”冉燃拍拍王泽川的肩膀,“不过谢啦。回头白天我在门口打个卡发微博,帮你们宣传哦。”
余天青忍不住问:“你们好像都不认识,为什么喜欢他?”
“哎唷,因为他看起来就很会操啊。”冉燃看到余天青秒变脸笑得合不拢嘴,不得不说调戏直男是很好玩的事,“这里是Nightclub诶,小哥你好纯情哦。”
“唱你的去。别逗他。”王泽川赶鸭子似的把冉燃赶上台,看到余天青神情恍惚,倒了杯矿泉水给他,“怎么,累了吗?”
余天青平静地喝下一整杯水,“嗯,我一会儿早点走。”
比起“早点走”,或许他应该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冉燃在台上边唱边摇摆,像八音盒上漂亮的人偶娃娃,若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能看到觥筹交错中的那个十分瞩目的男人。
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余天青都无法不朝那个方向看去,这一眼,世界在眼前塌缩,那个人周围的空间都好像是扭曲的。
除夕那天,麦琪去机场接了李记慈,问余天青要不要看李记慈的照片,他果断拒绝了。没想到时隔多年,李记慈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李记慈看起来和过去很不一样,似乎有加强健身,肩膀也更宽了,十八岁时冷白色的皮肤经过这些年晒黑了一些,度假时的阳光海岸沙滩将他的皮肤烘焙出健康的光泽。他笑起来不再傻乎乎地露牙齿,笑得恰到好处,看不出除了表情之外的任何情绪。
余天青站在阴影里,又想:可能也不是和过去“很不一样”,只是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本来就会有很多面。
李记慈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对方的鼻子;不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认真听歌手唱歌;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角落里的目光。
大主唱只唱一曲,更多的就是另外的价格了,冉燃婉拒了现场观众再来一首的请求,走下舞台后就直奔李记慈。两人很快就聊了起来,有说有笑。
余天青想起多年前在纽约的时代广场,李记慈可以在十分钟内把一个不认识的黑人歌手聊成兄弟。他天生就有无限的精力,喜欢交朋友,自在潇洒,他……大概是最讨厌冷暴力的。
可当初一言不发就把李记慈冷处理掉的人是他,将父亲的死迁怒李记慈的也是他,就为了将那段时光完好地封存进象牙塔,余天青连分手都不提,果断抛弃了李记慈,像对待垃圾箱里的垃圾邮件一样躺了整整五年。
到头来,却迟迟不肯按下“彻底删除”的那一键。
最后,冉燃迅速地将一张房卡放进了李记慈衬衫的贴身口袋里。
“泽川。”余天青很突然地压低嗓子,“冉燃经常约吗?”
王泽川干咳一声,“我和他的关系倒也没铁到可以分享这个……”
“我听说经常约/炮的Gay容易染病,如果发现不及时或者措施不到位还会造成二次传染。”余天青用很正经的语气说着很过分的话——像那种最糟糕的前任,见不得前任好,还要造谣前任的新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