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31 北京

那之后李记慈告诉余天青,他没有跟余教授透露他们的关系。

但余天青不信,哪怕没有亲口说,他的行为也一定“说”出了真相。

父亲发现了他的儿子是一个同性恋,总有一天这件事会像长了翅膀一样疯传,传到常年住院的姥姥耳里、保守的外公外婆家里、孟梅娟会从整村人的骄傲变成可怜的“同性恋儿子的母亲”、逢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婆齐聚一堂时他就是不肖子孙。

无法避免地去做一些无谓的设想——余天青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得变差,让李记慈在这个房子里感到无所适从。李记慈自以为可以用持续不断的爱意让余天青敞开心扉,但那时还不懂,世界上没有任何感情是持续不断的,哪怕是爱,也会在某一时刻感到疲倦。

李记慈整理好这间房里他的东西,就像以往无数次搬家那样,依然是两个大行李箱。

“我要搬去纽黑文了。”

“哦。”余天青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进了大学,好好学习。”

李记慈不安地将行李箱的把手拉上拉下,“哥,你之前说要留在波士顿读研,但现在我不在了……”

余天青打断他,“本来就和你在哪个城市没有关系。前途的事,不用考虑别人。我希望你也一样。”

余天青一直很清醒,只可惜爱情是需要一些“不清醒”的。他在李记慈彻底暴露出他拧巴的性格、晦涩的情绪和吝啬的表达。

“我要走了。”李记慈硬邦邦地接下去,“明天早上。”

九月才开学,本不必这么早走。

“我知道了。”

……

“你就是故意对我这么冷淡!你爹冲你生气你就冲我,我有什么错!”

“男朋友就是男朋友,不是什么室友,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很舍得我走!”

“你根本不在乎我!”

李记慈骂得自己眼泪汪汪,这些话其实在心里憋了很久,终于有机会说出来,可吼完他又把那双亮晶晶的瑞凤眼瞪大,盼着余天青看到说不定会来哄他。

可是余天青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沉默是最坏的答案。李记慈仿佛从中听到余天青失望地对他重复那句话,“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在这样的对比下,他刚才的激动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无能狂吠。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这是李记慈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两个人不能带着情绪分开。时间和距离会让矛盾变得无限大、变得不可调和……

直到,丧失解决矛盾的动力。

李记慈盼着一个道歉。

如果余天青真诚地跟他道歉,那就原谅他;如果余天青哭了,他会立刻开车前往波士顿,在三个小时后出现在小洋房的门口。

然而再也没有等到道歉。

在搬去纽黑文的一个月后,李记慈终于决定主动联系余天青,却发现余天青把他的手机拉黑,微信删了,然后打电话给波士顿的房东,房东说那间小洋房的住户刚搬走不久。

之后关于余天青的消息,便是通过朋友口中的碎片拼凑而成。

“他为什么...突然放弃考研?”李记慈给老芋头打了电话,得知余天青毕业后打算直接工作,可他明明都花了这么多时间准备研究生考试……

“天青毕业后要回国发展,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耽搁两年了。”只得到这样的答案。

李记慈感到被背叛了,可惜问了一圈朋友,即便是麦琪,也没有问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他想到最后的人选——钱静,一个本以为永远不会联系的女人。

钱静接通了电话,听到他声音的第一时刻就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找余天青了。

李记慈本想反驳,但钱静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余叔叔在波士顿回程的飞机上因为心悸猝死。当时余阿姨害怕影响天青学业,所以瞒着他,直到余叔叔去世后一个月后,他才知道这件事。”

李记慈算过时间,正好是他赌气离开波士顿不久。

“天青家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他,如果他狠心留在美国,那他的妈妈一个人也太可怜了。”

所以余天青毕业后并不会留在原地,而李记慈无法为了余天青回到陌生的故乡。

一万五千公里的距离十五小时的飞机行程可以越过,但两颗心之间哪怕一毫米的嫌隙也难以释怀。最终没有人会留在原地。

后来,李记慈尝试用微信发去“分手”,留言旁边的感叹号依旧红得刺眼。

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开始时没有说“我爱你”,结束时也没有“我们分手吧”,这段潦草的关系在模糊的岁月里逝去,相爱是可耻的秘密,而分开才让一切恢复秩序。

五年一晃而过,各自奔波。

这年头很少有真正的失联,只要你想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能找到。

唯独你不想找一个人,那才是真的找不到。

帝都的年味似乎没有小时候那样浓厚了。

街头巷尾的人比平常少了许多,商店门口圣诞树还没拆就被挂上红绸,中西合璧,红得滑稽。

余天青一席羊毛呢西装,脖子上却带着母亲织的红毛线围巾。在与李记慈分手后,他身上生出了一种冷峻的精英气质,哪怕是高明度的红色也不会让他看起来更活泼。

过完年,就二十八了。

但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对过年有着莫名的恐惧,甚至需要在吃团圆饭前找自己的心理医生开导一番。

余天青有一位长期保持联系的心理医生。轻微的人格障碍使得他很难建立亲密关系,过分沉溺于责任与道德规范,缺乏快乐的获取途径,反而经常为不必要的愧疚感负累。

这次问访选在余天青家里。

王泽川是一名独立心理咨询师,与余天青相识三年,却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家。

一个人的居住环境或多或少能暗示主人的性格,而这里与王泽川设想中的家很接近,极简、洁净、黑白及原木色调为主,标准得像是样板房。恰好匹配他对余天青的人格速写:克制、严谨、轻微的强迫症和匮乏的热情。

“泽川,你像个观察犯罪现场的侦探。”余天青语气很淡,没什么情绪在里面,即便这似乎是句玩笑。

“之前我在咨询者的家中确实发现出不少通往人格的钥匙。”年轻的医生笑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样子,白开水?”

“嗯,一杯凉白开。”王泽川特别注重养生,相比一脸倦容的余天青,年长两岁的他气色更好,眉眼舒展,带着强大坚定的气质。

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王泽川喜欢在患者最安逸的状态下沟通,窝在家里的沙发上,这样的物理条件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心理干预都无可比拟的。

在余天青简单描述了他对于“过年”的心理困境后,医生总结:“首先,你不用觉得自己是错的。不只是你,很多年轻人都开始讨厌过年了。被三姑六婆围攻催婚、与一年只见那么一回的亲戚聊天搓麻将、和长辈住在一起向他们的生活节奏妥协,想想就很令人焦虑不是吗。阿余,我们先对齐一点,不向往过年并不代表你很奇葩或者很不孝顺,没必要感到愧疚或是自责,可以吗?”

余天青点点头,说他可以。

“以我的了解,你怕过年这件事的根源可以拆分为二。第一,你一直认为自己需要为父亲病故承担责任,却不敢向母亲坦白父亲在死前发现了你的秘密,一方面有强烈的负罪感,另一方面你害怕向母亲袒露所谓的‘罪’会酿成其他无法预知的后果,这种不可协调的矛盾导致你会为与母亲长时间单独相处而感到焦虑。”

“第二,你目前单身,那么过年期间的聚会上就一定会提及你的感情和婚姻,亲戚会帮你张罗相亲也是预料中的。而你在构建亲密关系方面有障碍,这种压力导致你并不仅仅像很多年轻人那样厌恶相亲——你在恐惧。”

余天青不可置否,有时王医生像一位挚友,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我还是必须搬过去和妈妈一起住、还是会走亲戚。过年的流程必不可少。”

“是,如果换成另一个人,我或许会建议他果断避免去做那些令他感到压迫的事,比如,可以在过年期间参加一个旅行团之类的。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健康更重要了——咨询者的心理健康是第一位的。”王泽川嗓音优雅,留下一个带有悬念的停顿。

“但是,阿余,对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一个有责任感太强的人,让你选择逃避并不会缓解你的焦虑。因此我的解法是引流疏通。”

余天青抿了口茶,眼镜上蒙起一层白雾。“您讲,我尽量配合。”

“我建议你利用过年这段时间夜晚的时间。走亲访友一般都在白天,年纪大的人晚上睡得早,你在夜晚是自由的。可以去做一些带来即时快乐的事。”

“什么是即时快乐?”

“唔……你上一次发生性行为是在大约多久之前?”

“啊?”余天青微微惊讶,但还是如实回答,“有一年了。”

“没事,我对隐私并不感兴趣。只是打个比方,谈恋爱可以带来长期的、滞后的快乐,但做/爱带来的就是即时快乐。如果觉得长期的快乐很难获取,并且获取的过程反而会带来痛苦,你不妨尝试更多的即时快乐。”王泽川狭长的眼睛弯起一个舒心的弧度,“阿余,你需要适度娱乐,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你大概就是那种晚上连酒吧都不去的男人吧?”

余天青脸一红,轻咳一声,“回国后还没去过……”

王泽川道:“一开始去最好有朋友带。之后几天我放假,正好带你。”

面对他人的好意,余天青第一反应永远是惶恐和拒绝:“不,既然不是工作时间,你不用管……”

“不在工作时间,我便不是王医师,只是你的一个普通朋友。”王泽川柔声道,“阿余,是我,真的很想帮助你。”

片刻后,余天青点头了,“谢谢你。”

“很好,那么就进入今天的第二件事。我发现你的心结除了原生家庭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与你大学时期的一段恋情有关。”

余天青低下头,即便是对王医生,他也不太愿意提起那件事。

“展示柜上的那些贝壳,可以拿来吗?” m..coma

“贝壳?”余天青浑身一怔。

“今天我就当一回王探长了。”医生莞尔,“我感觉到那个展示柜的风格和你家整体的装修风格是格格不入的,是你的话,没有理由随便放一堆贝壳在那里,对吗?那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和那件事有关,看你的反应,应该没错了。”

在这一瞬间,余天青又想起很多事。

那场坎昆的旅行像是象牙塔顶尖的珍珠,美好得不容亵渎。

想起与阿慈一起浮潜,他不会游泳却被海底那些漂亮的珊瑚吸引,忍不住想要靠近些,却不慎进入了危险的珊瑚丛。阿慈在游过来救他的时候,被珊瑚丛蛰到。

上岸后,当地的墨西哥人告诉他们,蛰他的是火珊瑚,一种含有毒素的海底杀手;被蛰到的地方如火焰灼伤般疼痛,过一会儿才会出血,且毒素会麻痹血小板使得血在短时间无法止住;这种珊瑚毒素还会延时发作,在被蛰的十几天后,伤口处依然有可能会出血。

阿慈的手和脚血流不止,余天青直接吓得哭出来,以为阿慈快不行了,浮潜导游还安慰他说火珊瑚并不致命。

于是,余天青做了一件傻事,他下水后故意碰了一下火珊瑚,让自己也体会到珊瑚毒素的痛苦。

朋友们都以为他是不小心的。

而伤口的灼伤让余天青意识到,他原来已经很爱阿慈了,这份感情一定比阿慈以为得更多……甚至比他自己以为得都要多。

“这是小宝螺。”余天青逐一向医生介绍他的海螺收藏。

“这是Floridafightingconch……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它的中文。”

“这是Nettedoliveshell……不是我捡到的,我在海边的一家买了,它很美。”

“这个,左旋香螺,之前摔坏了,我用白胶黏住,所以有点丑……”

“这是大赤旋螺的幼体,成年能有半米长……”

王泽川很认真地听完后,对他说:“现在你能把他们全部砸了吗?”

“什么?”

“不破不立。你需要走出过去,阿余,如果能让你更开心,我想这些小海螺一定乐意‘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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