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余天青打的士到威斯汀铂金酒店门口。
人一上头,就易冲动。
即便来这里的目的是等李记慈,他内心却不希望真的等到。因为李记慈来了,就意味着他带了那张房卡。说到底约炮文化对于在纽约长大的李记慈来说理应司空见惯,单身人士自愿解决生理需求,天王老子也管不得。
这些年来,余天青应聘、工作、加班、出差,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大学生了,但是他脑海里的李记慈一直没有长大,所以他可以接受李记慈谈恋爱,却无法接受他约炮。
余天青在酒店大堂坐了一个半小时,冬天的手机电量耗得快,剩下15%的电量时他关掉了手机。将近凌晨,才等到冉燃。
大明星身边簇拥着三个助理,其中一个搀扶着他,看样子是喝得不少。
又过了五分钟,李记慈到了。
没有一起进来,想必是怕人拍到吧,余天青这样想。远远看着李记慈从旋转门里走进来,围巾上沾着模模糊糊的雪,到了室内几秒就消失了。
波士顿的雪降落在五年前,而北京的雪再也不会降落在过去,雪都不是同根,人又岂得长年少?
余天青垂下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事实上近视眼根本看不到雪。
李记慈一眼就发现他,步步向他走来,步幅迈得很大。
五年的时间让想一个共同话题都如此困难,余天青似乎在酝酿措辞,嘴唇颤动,一百米的距离来不及想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我刚才看到你了。”李记慈在余天青开口前说,语气没什么起伏。
为什么看到了还要装作没看到?余天青没问,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若非那张房卡,他也只会当做没有遇到。
以李记慈的教养,本不该对老同学露出这种不加掩饰的冷漠表情,连“好久不见”这样的场面话都懒得说。余天青很快就回过神,想起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李记慈厌恶他再正常不过。
所有字词到了嘴边都变得贫乏无力,只有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泪凝在眼眶上让人看到雪,泪彻底落下来世界就罩了一层透明泡泡。
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李记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如果在地铁上看到一个人突然大哭,大抵就会露出这种困惑又惊讶的眼神。这让余天青不由想起那时候,自己皱皱眉头,李记慈眼中的关切都会比现在强十倍。
当一贯拥有的东西失去,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相反当人在不经意间获得了某些珍贵的东西,反而会熟视无睹。人人都想要偏爱,人人都渴望一个避风港,但去爱别人需要与人类自私的基因作斗争、搭建避风港则需勇气和付出。
阿慈也曾经是个很会“爱”的人。
手边没有纸巾,李记慈看着余天青的眼泪流到红色围巾里,等他哭完。眼前确实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他从不相信余天青真的爱他,更遑论他们之间空白了五年。若说眼泪是因他而流,那现在余天青又是在拿什么来支撑起感情?悔恨?愧疚?不甘?
还是说追忆似水流年?应该不会,余天青向来没这个文艺细胞。
李记慈问他,你哭什么?
是啊,他凭什么哭。
在前任面前的眼泪是最愚蠢的,无论是为了博得怜悯获得宽恕,还是为了激发同情重修旧好。更何况余天青两者皆不是,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就像是泪腺突然失灵。
丢死人了。
正常人不会想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哭。余天青涨红了脸,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使劲忍住抽泣,反而弄得很狼狈,脸上又红又湿,像是被人狠狠欺负过。
李记慈直直站着,沉吟片刻问,要不你先上去休息一下?
余天青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可能是酒吧里那两杯鸡尾酒让他冲昏头脑,他竟以为李记慈要带他去冉燃的房间休息,一时间觉得这是某种羞辱,伤心中生出一股愤怒。
“你……你真打算上楼?你、你去...我怎么能去!”
半夜的酒店大堂里连钢琴声都没有,多安静的地方,余天青很快就吸引了全体员工的目光。保安以为有人发酒疯,正打算过来看看情况,李记慈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腕往电梯口走去,刷了房卡,按下顶楼,把人拖进电梯。
电梯门一闭,四面八方都是并肩站立的两个人。余天青终于平静下来,瓮声:“去那个明星的房间吗?”
“你在说什么?”
余天青打了个喷嚏,“在酒吧我碰巧看到。他给你了。”
电梯很快就到达了顶楼,李记慈回答:“哦,后来我把房卡还给他助理了。我住在这里。你先在我那里休息,休息好了我让前台叫的士。”
由于他的语气平常、就事论事,所以即使余天青的问题实则非常逾越且无礼,他的回答也没有让人感到更糟糕。
买手的工作多服务于上流社会,需要买手拥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在这方面李记慈无疑拥有天赋。这种天赋又不在于八面玲珑的圆滑,他仍保留着强势的性格特征,将直率以一种不同于莽撞无礼的形式表现出来,来抵御一切枯朽、乏味的情感。
简单来说,和李记慈相处不需要太小心翼翼,无论曾经以恋人的身份,还是如今以路人的身份。
李记慈刷房卡进入商务套房,房间里有沙发和会客厅,不至于像普通房间那样进门就见着一张床那么尴尬。李记慈顺手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问:“对了,你喜欢冉公子吗?”
“嗯?”余天青一愣。
“看你都追到酒店来拦我,还以为你是他歌迷。”李记慈拿起桌上一瓶水拧开后递过来,“水。”
看来酒精真的让他有点脱水,余天青喝得很急,第二口不小心噎了一下,咳嗽的时候水都喷到了沙发上。
“对不起。”
“没关系。”李记慈随口回道。
他不是因为弄脏了沙发而对不起,但李记慈原谅的是他不小心弄脏了沙发。
喝完水,就没什么话好讲了。不过这样也好,不用面对“你最近怎么样”这种老同学见面必问的问题。这题该怎么答呢?余天青从小接受最优质的那一批教育,他的爸妈、甚至他自己都误以为这样按部就班地长大就会成为精英;结果发现擅长考试的人不代表一定会成功,努力生长的普遍结果只是做一个养家糊口的普通人,余天青不能免俗。
反倒是李记慈毕业后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彻底摆脱了原生家庭的影响,满世界地跑,活出了自己的人生。余天青从前没有的自卑感,现在越来越鲜明,从重遇的这一刻起,过去的感情就注定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定格在美好的回忆里。
李记慈突然俯身看他,打量了大概三秒,打破沉默:“余天青,你越长越小了。”
大学那会儿,有学业目标、人生抱负,又被爱包裹着,自然更多展现出坚定、舒展的一面。如今神态破碎迷茫,反倒像是还未准备充分成为大人的青少年。
“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为什么哭吗?”
李记慈的脸颊上的婴儿肥彻底褪去,来自母亲那方的欧洲血统渐渐凸显出轮廓深刻的五官,他俯视着沙发上的学长,竟有了年上者的气场。
余天青脸色煞白,龟裂的嘴唇上浮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将手臂蜷缩在身前,弓着背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占地。
“你怎么了?”李记慈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余天青的胃一直不太好,晚上喝了两杯酒,吹了冷风,刚才又喝了李记慈给他的凉水,便开始胃疼。
李记慈用手背测他额头的温度,余天青偏头,“胃、胃……”
这一次疼得比以往都厉害,余天青抑制不住,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开始反酸,呕吐物一下子冲上来,顺着嘴角流下,滴到李记慈手臂上。
“对不起……”
“我们去医院!”李记慈抱起他冲去电梯口。
“余天青?”
很快,对话戛然而止,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唯独双手死死抓着李记慈的衣领。
余天青醒来的时候,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肠道疼得浑身流汗,连带着四肢无力,支不起身子。
护士告诉他,他得了急性肠胃炎。
“知道自己肠胃不好吗?”
“嗯。”
“知不知道胃病要长期调理?你身上有酒味,喝喝啤酒就算了,怎么还喝烈酒呢?”
“哦。”余天青乖乖认错,“以后知道了。”
“每年过年都好多人肠胃炎。”护士过年还要加班,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身体是自己的,病好了后还是要继续忌口,医生给你开了单子,就要谨遵医嘱!”
余天青侧身找手机。
护士按住他,“又怎么了?”
“我今晚不回家了,得让我妈知道。”
“先生您都这么大了,您母亲还管这个呢?”
护士无心的一句话让余天青的心沉下去,他都这么大了,过年期间住家里照样还有门禁,每次出去都得报备。从小到大,他似乎习惯了母亲将掌控欲作为爱的表现方式,而他因对父亲的愧疚,永远不可能理直气壮地忤逆母亲的请求。
“现在可以让您的朋友进来了。”
说话期间,护士已经麻利地给他打上了点滴,然后离开病房。
李记慈进来后问:“我可以坐这吗?”
“当然可以。”余天青不太习惯他这么客气。
“我通知了王医生。”李记慈垂眸,“他从家开车出来,快到了吧。”
余天青终究非常不喜欢麻烦别人,“其实没那么严重...明早病就好了吧,我可以自己回家拿个社保卡再回来……”
“都晕倒了,不严重吗?”李记慈严肃起来,“而且何必和王医生客气,这是他应该的。”
余天青轻轻“啊”了一声。
“刚才你意识不清的时候叫了王泽川。”李记慈的目光停留在他宽松的病号服上,“一刻钟前护士让我填联系人,我填了王泽川。等他到我就走,和他解释的事就由你自己处理了。”
“不是。”余天青眼睛通红,目光里隐隐透出些许央求,“王医生不是。”
“放心,我都理解。是还没公开吧。”李记慈似是安抚,唇角微微上扬,原本是很能让人放松的笑容。
“只是没想到,原来你是可以接受男人的。”
一种酸麻的钝痛自胸腔直冲脑仁,似乎和胃部的抽痛不同,却让余天青感到熟悉:这种钝痛和当年看到父亲最后的微信留言时那种复杂、愧疚的痛感很相近。余天青想,当年刺出去的那一刀实则是把双刃剑,伤人三分,伤己七分。
李记慈现在很好,他这样才是真正洒脱的、和前任相处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