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亲密关系恐惧症严格来说并不构成一种疾病,而是更像一种人格“诅咒”。
被诅咒者无法经营好亲情和爱情,他们过于独立、敏感,久而久之形成孤独封闭的个体。
余天青习惯保持紧绷的状态,正因如此一旦他察觉到有人正在撬他的壳、企图打开一个松懈的缺口,就会条件反射般排斥。
刚回国那段时间,周围经常有女生向他示好。公司的前台小姐追他的方式就是每天买来早饭或是小零食放到他的工位上,如此坚持了两个月,即便中途余天青试图制止,也坚持不懈。
一开始他还可以装作没看到,可后来发展到他每天看到桌上的早饭就会陷入焦躁——无从回应他人好意的焦躁——危险情绪愈演愈烈,甚至影响到工作,直到有一天,余天青拿起女孩送他的咖啡走到前台,当面泼洒在她面前的花盆里。
他不记得当时具体还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也不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的表情有多狰狞。但至今那个女生说的话还清晰地刻在脑中:
「神经病啊!像你这种人,表里不一,捂不热的一块烂石头,谁喜欢你才是倒了血霉!」
于是幡然醒悟,是他的病态,是他受不了别人无缘无故对他好!超出掌控的感情反而成为不安感的来源。
所以后来余天青在不少向他表示好感的人中,选了一个有点小拜金,没有多么爱他的女生。这算是他最长的一段恋情了,两人谈了一年半,他偶然听到前女友和她闺蜜在电话里说:我男朋友其实挺适合结婚,不过和他谈恋爱是真的很没劲,他性格很假呐。
大概是说他性格无趣,不会哄人,不会玩,还不会制造惊喜。
再后来,余天青就认命了。人也不是非得要谈感情才能活,不是吗?
把王泽川赶走后,一宿未眠,到了早晨六七点才开始困倦,睡了两个钟头,被前来查房的护士吵醒。
醒来后,他打开充满电的手机,看到王泽川发来一连串短信。
「昨晚我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养病,按时吃饭,戒辛辣重盐,戒酒。」
后面几条都是絮絮叨叨的医嘱,大抵是怕余天青不记得医生的话,把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列了一串。
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是Keats。这是我在国内的手机号,有事可联系。
直白又公式化的一条短信,余天青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分手后早已删掉了李记慈的微信,美国的手机又销了号,隔着这么远,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接到这样一条短信。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初六中午,余天青独自离院。他一晚上没回家,妈妈竟连一个电话都没打来。果不其然一回到家余天青便发现家里住了客人,客厅里多了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初中生小孩。
“蓉蓉妈?蓉蓉爸?”余天青有些不确定,好像有快十年没见了。
“哎!天青,来来来,让阿姨看看!”说话的正是钱静妈妈,孟女士少女时期的闺蜜。
“天青昨晚怎么不在家,过年还要加班吗?”钱妈妈握着他的手问。
“我去酒吧了。”余天青如实说。
“应酬,孩子应酬。”孟女士在余天青后背掐了一下。
“哦哦,这年头孩子是辛苦啊。”钱静爸爸笑起来露出两排吸烟牙,说完就扭头就给他倒茶。余天青哪里好意思让长辈奉茶,赶忙抢着来。
“都是自己人,天青你就别和你钱伯伯客气了。”孟女士往余天青手里塞了一听可乐,“喏,拿去给弟弟吧。”
“和哥哥打个招呼!”钱妈妈拽着儿子的胳膊,迫使眼镜少年短暂地从手机里抽离开来,应付了一声,“叔叔好。”然后他看准时机从母亲手里拿了手机,一溜烟钻进房间,“嘭”地关上门。
小孩都不喜欢被亲戚朋友中的大人围着。
其实大人也不喜欢,但大人不可以拒绝。
余天青做在沙发上,三位长辈围着坐了一圈,拉扯了几句,余天青就猜到了他们的用意:正合计着让钱静回国和他相亲呢!
长辈的想法倒是单纯: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没对象,找个知根知底的孩子凑一对鸳鸯多好。钱静爸妈怕女儿在外跑了再也不回来,孟女士担心余天青性格有毛病结不了婚,双方父母一拍即合,那他们岂不就是前世的牛郎织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听说蓉蓉要在美国继续读博。”余天青从钱静的朋友圈得知她读完研究生有在社会福利方向继续深造的打算。
钱静爸爸连忙摆手:“我们家是闺女,哪能读博士。”
“她现在还太年轻,有些事看不明白,”钱静妈妈推了推孟梅娟,“娟子,我女儿从小就佩服她孟姨,你打电话劝劝她呗。”
余天青忍不住打断,“要是能考上名校博士,可不比回国结婚强。”
钱妈妈煞有其事地说:“有句话不是说,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物种是什么?是女博士!女娃娃读个本科足够了,读完硕士就算镶金,要是再花个五六年读博读成书呆子,读成女博士就不好咯。”
余天青眨眨眼,很难想象有人拿十年前的冷笑话当做论证。
钱爸爸帮腔道:“这些年为了供蓉蓉出国念书,老家房子都卖了一套,那房子原本是给她弟以后准备的。我们对闺女绝对称得上掏心掏肺,她倒好,一个人在国外逍遥自在……现在我们必须和她摊牌,要是她闹着要读,家里头是一分钱都不会再供的!”
别人的家事,孟梅娟没法子明劝,“这样,我帮你们再跟蓉蓉侄女儿聊聊,当然,大主意还是得她自己拿。”这样说着,拨通了钱静的电话。
孟女士碍着面子劝了几句,钱静当然不会听。钱静爸妈在一旁着急,一来一回吵了几句,双方都上了头,钱爸爸骂女儿败家,是只小白眼狼。
钱静则咬着牙发誓,这辈子就算不结婚他们也休想管得。
钱妈妈带着哭腔,告诉钱静:家里本来就穷,为了给钱静留学掏空了家底,把弟弟的房子都给卖了;为了姐姐的教育忽视了弟弟,弟弟成绩在班里吊车尾;她倒好,这些年来不管家里人死活,连不结婚这种不孝的话都说得出口。
钱静心比天高,最听不得这种话,“哇”得一声哭出来,哭着发现还有旁人在,想止又止不住,声音抽抽搭搭,听得她妈也心里抽抽,一块跟着哭。余天青听着这一片唉声,头比两个大,当下抢过手机,喊了声“蓉蓉”。
那一头钱静惊讶地叫出声来。
“你今年考博的话,我可以先借你一万美金。等明年有教授愿意招你,你拿到博士生补贴后再还。”余天青确凿地告诉她,“把银行账户发给我,我尽快给你转过去。”
一时间鸦雀无声。钱妈妈止住眼泪,震惊地看着他。
“天青……你说真的?”钱静的声音轻得失真。
“当然,我工作四年,这点钱还是有的。”余天青温声骗她,“要是第一年补贴不够用,就等你博士毕业后再还,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工作。”
“天青你怎么跟她一块儿疯呢。女娃娃读什么博士啊!”钱爸爸捶胸顿足。
“去读吧。”
孟梅娟冷不丁说。
“女孩怎么就不能读博士了,乘年轻想学习就抓紧学呗,不要留下遗憾。”孟美娟难免想起自己,读书那会儿把“读书改命,教育至上”刻墙上,不算什么伟大的信念,但也未曾在生活艰辛中抛下。
余天青第一次在母亲眼里看到了某种可称之“壮烈”的情绪。
“孟阿姨,谢谢你,麻烦你把电话交给天青好吗?”钱静颤颤道,“天青,你把外放改为听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过后,就不会想帮我了。”
一个埋藏了五年的秘密偏偏在这一刻破土,愧疚感终于膨胀到她无法面对的地步,余天青的这份好意对她来说,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钱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李记慈。当年是我。是我告诉余叔叔,你们的秘密……”
“什么?”余天青想骗自己说的不是那件事,可他无疑听明白了。
“我嫉妒他,不想你们那样好……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教训,谁能想到最后……”
钱静的嗓音支离破碎,然后似是无法承受余天青的任何反应,即刻挂断了电话。
“钱静?”
“钱静!!”
耳边只有悠长的寂静。
余天青缓慢地放下手机。
瞳孔失焦,充耳不闻,耳边长辈们的争执声仿佛都隐遁去了另一个空间。
钱家父母拽着儿子悻悻离开,母亲难得对昔日密友说了重话……
他发现自己并不恨钱静,女孩这种报复的心理并不能够被定性为蓄意的恶,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才构成五年前的悲剧。脑中嗡嗡回想的更多是:李记慈没有泄密。
他没有对不起自己。
一点也没有。
一个死结解开,如同触动多米诺骨牌后带来了一连串塌方事件,过去那些被他否定、排斥的感情卷土而来,摧枯拉朽,遮云蔽日,那些出现在梦中的幻想变成了一种真实的渴望。
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他会过着和现在不同的生活。
如果那时父亲没有被愤怒和失望冲昏头脑,他不会气血攻心并忘记带走遗漏在桌上的救心丸。 m..coma
如果……
那还会和李记慈分手吗?
胶卷倒带,离箭归弦,余天青将一切全部推翻,然后挖掘自己的本意,最终发现——还是会的。
因为懦弱、彷徨和掌控欲。妄图让人生按照预想中的轨迹发展,因而排斥那些不确定因素,比如无法抑制的感情和不受掌控的李记慈。
那些他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珍贵感情变成了余生的蚀骨毒。
心悸,恍惚,然后又开始胃痛。他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着马桶吐,由于昨天吃的东西早就被吐干净了,眼下只能吐出酸水。
余天青用冷水破醒自己,然后开始找手机,拨通一串数字。
“李记慈,你还在酒店吗?”
“怎么?”
“我现在过来。”
“……”李记慈的声音有些无奈,“到底怎么了?”
“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余天青跟妈妈说了声有事,就冲出门去开车,堵了一个钟头来到酒店。
李记慈到底还是把他捡了上去,套房的会客厅和卧室之间有一面屏风,把屏风完全拉上后,房间看起来很商务。李记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大口,眼镜上蒙上一层白雾,摘下眼镜后露出湿润泛红的眼睛,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李记慈。
“傻了?”李记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这次回国是为了工作吗?”余天青回过神来。
“三月去西藏。在那之前留在北京,顺道看看我爹。”
李记慈沉默,于是余天青又不知该接什么,他们的生活方式相差太大,早已生疏到找不着共同话题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李记慈挑了挑眉,眉锋干净利落。
“我想和你道歉。一直都还没有和你正式地说过对不起。”说出来会好一些吗?余天青告诉自己,就像钱静最终选择坦白一样,有些话是必须要说出来的,这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李记慈嗤笑一声。他知道余天青有强迫症,这种成年后还坚持写日记的“变态”在某些方面有奇怪的仪式感一点也不稀奇。
“为什么突然道歉?”
“向我五年前冤枉你道歉,还有,我对你冷暴力,也对不起。”
“不用,”李记慈说,“I'vealreadymoveon.”
李记慈早已从一段失败的恋情中康复,道歉是无关痛痒的。
这一刻,余天青才发现,一直没有“moveon”的人是他自己。余天青仿佛灵魂离体,看到自己的额头上浮现出三个大字:大——傻——逼。
“专程来一趟,就为了说这句话?”李记慈露出一丝揶揄。
这种不那么明朗的表情其实很不像他。
“一般这么主动来我房间的,都是想和我上.床的人。余天青,你是吗?”
余天青咬着牙,不想再像怂货一样落荒而逃,却感到一只手突然触碰到自己的脊椎骨,摸得很慢,也很用力。
“等……”
大手无论摸哪里,这具身体都会颤抖。
硬生生让李记慈觉得自己在干什么强迫别人的背德事。“摸哪里都不行啊。”
“不是……”余天青抓住他的手臂,“李记慈,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重复的道歉彻底把李记慈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