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越下越大。
在这个世界上,余天青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任何一个人在凌晨一点冒雪来医院陪床。有人说一个人看病是十级孤独,在他看来天经地义,只要没病到不能自理,又何必麻烦别人呢。只怪李记慈自说自话叫了王泽川,那这份人情他不受也得受着。
“你给王泽川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如果刚出来就让他回去,别来。”
李记慈不听,“他应该早就出门了。是开车又不是走来,你犯不着心疼。”
“……”余天青喉咙一梗,李记慈总有本事在不经意间激起他的倔脾气,“谁让你多管闲事?大半夜好好的让人家跑一趟医院算什么事儿?你损不损?”
“现在在这里陪你的应该是你男朋友,而不是我。”李记慈语气也有些冲,“余天青,你都病得晕倒了,还讲什么面子。”
去你妈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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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天青气得胃疼,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揪住床单,强忍住疼痛:“就算是男朋友,也没必来陪我看病!在医院有医生护士,再不济花钱雇个临时护工,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不劳您操心!”
李记慈顿了顿,“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就是没有好好吃饭,才有了胃病;放弃了健身运动,才看起来疲惫;生活压力大,脾气才变得尖锐;对李记慈问心有愧,才冲他乱发脾气。哪个成年人的生活容易了,余天青当然不算过得惨,却也不算太好。
“……”
“没什么不好的。”
李记慈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然后披上来时穿的外套。这件黑色双排扣大衣的肩线做得很服帖,衬得他高大挺拔,不像大学那会儿,他一整个冬天都穿那一件棉被似的黑色羽绒服,再高的个子都被压成一只软乎乎的大熊。
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是少年变化最快的五年,阿慈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长大了。
“我先走了?”李记慈问。
“等下。”余天青干枯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甚至还带着重音,有点像蒙古人的那种“呼麦”。李记慈想起拿矿泉水给他。
“我不能喝凉水。”
“那我去……”
“没事,不急,一会儿护士来了我让她帮忙倒热水。就说几句话。”
这时候给你凉水的人不一定蠢钝,但一定没那么在乎你。
“我就是想问…邻居夫妇他们现在怎么样?”余天青缓缓开口,“我把美国的手机号销号了,回国后再没联系过。”
大学毕业那会儿,老夫妇随口说要来北京玩,余天青也答应他们以后会保持联系,但事实上毕业了,就此天各一方,他食言了。
“我一年前去看过他们。他们的晚年很惬意,波士顿的冬天太冷,他们在圣诞节前会飞去弗洛里达,在那里的老年公寓过冬。”
“这么潇洒啊,看来年轻时得多攒钱,退休后就可以做‘候鸟’。”余天青想起曾经给予他隆重善意的老人,露出浅淡的微笑,“对了,那狗怎么办?去弗洛里达可以把狗狗托运过去吗?”
李记慈垂下眼帘,睫毛浓密卷翘,遮住了有锐气的眼角,多了几分温柔。“大狗狗的寿命一般就十三四岁。”
尽管确实到了狗生期限,余天青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在他印象中,哈士奇兄弟是一只闹腾又贪吃的“小狗狗”。住那间小公寓时,他习惯在做肉菜的时候剩一部分肉不放盐单独烧给狗狗吃,为此开发了一系列极富创意的狗狗特供料理。
李记慈说,上次回波士顿探望他们走过到走廊,没有听到狗叫声,实在太安静了。
两人都非常喜欢狗,聊起狗狗,难免多说几句。李记慈问他有没有实现养狗的梦想,余天青说他还没有,狗狗需要很多陪伴,只有成家立业后才能养;然后他反问李记慈,李记慈也没养,说是出一次差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敢在家里养小宠物。
“阿余!”
听到王泽川来了,关于狗的话题戛然。
余天青从千丝万缕的神识海中抽出来,发现李记慈并不打算停留太久,在王泽川踏入病房的同时大步离开。
“现在还痛吗?”王泽川半蹲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
“不痛不痛。”余天青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抱歉,李记慈他……他有毛病,我没事,本来不用麻烦你大半夜来的。”
“和我客气什么。叫我来才好,就怕你一个人撑着。躺好了,今晚我就在这陪你打完点滴。”
这话让余天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其实心理有毛病的人是他自己,别人越是无缘无故待他好,他就越惶恐,生怕欠的人情越来越多不好还。“不用!泽川你是从来不熬夜的人,真的不用在这陪……”
“阿余。对不起。”王泽川抢白,“今晚我本是想让你开心,没想到反而适得其反。”
余天青慌忙摇头,“别这么说,酒吧很好,我也很开心,是我贪杯吃坏肚子怪不得你。”
王泽川无奈轻笑,“是因为你认识Keats吧。”
余天青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是的。他就是...那个人。”
医生的智商太高,太敏锐,让一切小心思无处遁形,说不定已经猜到了,那不妨自己先说出来。
“呵。”王泽川耸肩,“那他来得真不是时候。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该带你参加酒会。这下之前的治疗前功尽弃了……”
护士小姐进来送了一杯热水,瞧见短短几分钟床边换了个帅哥,“咦”了一声。
接过纸杯,余天青润润嗓子,告诉他,“泽川,我想取消以后每月一次的心理咨询。彻底...取消。”
“为什么?”王泽川脱口而出,“我们这样已经有好些年了。知道,你家里用钱多,你工作也不容易,其实可以再给你友情价。”医生并不缺余天青这点诊费,但他更清楚余天青绝不可能接受免费的“施舍”。
“这年头两百块连个大学生家教都请不到,却能请到北大心理学博士、高级心理咨询师。”余天青的声音很轻,轻得快要飘上云端化为飞雪。“总之真的很感谢你。但咨询还是就此为止吧。”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王泽川的手指轻颤,搭在他的冰冷的手背上。“我想帮你,不单纯是作为医师的工作。”
“唔……就像你说的,我们私下已经是朋友了,你对我的判断没法站在医生的视角上,对吗?”余天青轻咳一声,“好比我们公司政策上不允许咨询师与客户有私下的交集,如果正巧碰上亲朋好友,就必须上报并调离相关小组。这样做不是因为咨询师和客户有交集就一定会带来偏见,而是因为出于对感性的不信任。”
多少有点职业习惯,余天青说话很讲前因后果,教人无法抓到逻辑漏洞来反驳他。
有些人并不能以精神科学中的病态定义,但这类人无比清醒地堕落着,相比于人们因工作繁忙而疲惫,王泽川觉得他看起来更是长期处于一种情绪上的低迷。
“我承认,对你做不到客观专业,那么可以终止咨询。但我想照顾你,阿余,不要拒绝。”
“照顾?”余天青缩了缩手指。
“我想对你好。”
王泽川迫切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发现相比余天青的个子他的手委实有点小,骨节纤细,能握成一小团。
“你松开。”余天青声音一沉。
他身上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突然用严肃的语气说话就有点吓人。
“你分明知道,我的取向不是男性。”
“没错,当然——我还见过你前女友,你给她买包,开始几乎每个月就买一个,连我都看得出,比起爱你她更爱一个对她大方、带出去长脸的男朋友。还有安辛,你妈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在一次咨询中你和我说安辛各方面都很合适,但你们就是无法相爱,于是你陷入了对自己的质疑……”王泽川通过认同他来安抚他的情绪。
“阿余,其实不用想那么复杂,我只是欣赏你,也心疼你,以后让我照顾你好吗?不用给自己压力。”
王泽川的情商高出余天青不止一个段位,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怎么说话对方听起来最舒服。奈何余天青在这方面吃过苦头,再完美的话也听不进去。
“抱歉,我对男的毫无兴趣,和男的谈,会让我恶心。”
“那李记慈呢?”年轻的医生从未被这样干脆地拒绝过,像是悉心照料三年的花园被困兽践踏。
“除了他。”余天青按了按太阳穴。
“他就不恶心?”
然后,王泽川看到一个不属于余天青的刚烈又犀利的眼神——
“我不可能,恶心自己的青春。”
潮水般汹涌的回忆将他拖入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余天青怪自己不长记性,怎么能一直没看出医生怀有不正常的心意,然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处理感情。光是有他这张脸,从小到大对他表示好感的人几乎没断过,以至于他懒得分清、也分不清他人好感的轻重和真实目的。
王泽川长吁一口气,“我没想到你今晚会追到李记慈的酒店。你还想着他吧。但破镜重圆太理想化了,生活不是爱情电影,哪怕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是主角?”
“你误会了。”余天青懒的方面很懒,不习惯过多诠释自己的感情;包括刚才他也无所谓和李记慈解释,之所以在意识模糊时喊了王泽川的名字,可能仅仅因为求生本能让他想起呼唤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医生;好比一个人掉进水里,比起呼唤情人,大呼救生员更靠谱不是吗? m..coma
“这罐点滴快要滴完了,”余天青下了逐客令,“我等下要睡觉,你可以走了吗?”
王泽川微微张着嘴,仍然难以置信,作为唯一的心理咨询师他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余天青的内心世界,可余天青的脾气却一次又一次超出他的认知范围。那个温和体面的余天青,那个连女生过生日要他送两个香奈儿包包都不好意思拒绝的余天青,竟然用最果断的方式切断了他的念想,把他的爱慕连同好意尽数退回。
“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