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一个礼拜的阴雨后,天气预报终于宣布迎来一个可见度极高的大晴天。
于是林芝的游客倾巢出动,都觉得能一举看到西藏最难遇的神山,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刺穿青天的长矛”。旁边就是世界上最深、最长的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如果从峡谷深处算起,绝对落差超过了第一高峰珠穆拉马峰。
桑杰将远眺南迦巴瓦峰的地点选在了色季拉山,走的是一条旧时的马帮之路,翻过大雪山,就开上了紧贴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盘山公路。开到色季拉山时,早上十点碧色的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彩,日头高照,山头上却是白色,更令人惊讶的是,从山脚到山顶,竟是一片含苞待放的花海,足以想象当它们全部盛开时,这座山将是何等盛大。
这是野杜鹃,桑杰介绍,色季拉山的杜鹃花会在四月下旬到六月底盛开,尤其是六月,花开到衰败的前一刻是最美的,满山各种颜色的杜鹃,没人舍得眨眼睛。
灿烂与冰雪,易逝和永恒。面对这样的美景,只睡了四个小时的余天青也一扫困意。他想用手机记录景色,却怎么也无法还原肉眼看到的感觉,其实相比万花绽放,他更喜欢百花将开未开,因为这种美是充满可能性的,可以充分想象花开时的盛景。
许是对花骨朵的偏爱少见,往来车辆并没有第二辆在半山腰停留,驱车在这条公路上的游客通常只有一个目的:见到南迦巴瓦峰。
桑杰乐观地说,按这样的天气看到的机会很大。
余天青问,那如果看不见呢?
桑杰两手窝袖子里,非常朴实的“农民揣”:南迦巴瓦就在那里。
言下之意就是真想看总能见着,就看这种欲望比你所需付出的机会成本重多少了。
色季拉山最高的一个垭口上边立有一个4658米的海拔碑,方才山下还春暖花开,不过几十分钟就来到了深冬。车门一开小狗就冲出门去,高原的血统让它对海拔天生具有适应性,它在碑前撒了泡尿——见不见神山都开心。
到了这里,剩下的只有等待和运气。余天青期待的心情又慢慢变味,开始担忧云雾迟迟不散去。这里将是李记慈的最后一站,所以希望结束得完美,很多事都是这样,不管过程怎样,只要结束的时候是好的就是好的。
李记慈昨晚打了那通电话后,突然决定返回美国。他隐瞒了具体原因,只说是家事,余天青也没有细问——自尊病不允许他死缠烂打地追问,在意的心情被刻意引导到了一个过分克制的方向。
从现实生活里偷出来的时光提前结束了。
“你回去...很快就要工作吧。”大风吹过余天青冻得哆嗦,挑起一个不会出错的工作话题,“这些天有给你什么灵感吗?”
“有。”李记慈答。
余天青很着迷他这种闪着光的眼神,声音更温柔了三分,“那我有幸知道这个‘商业机密’吗?”
“Ofcourse,myprecious.”李记慈用《魔戒》里咕噜的语气逗他。
“本来只打算淘一批唐卡卖给那个法国商人赚一笔结束。现在,我还想把这里的景色复刻给全世界的人看。哥,具体是什么猜猜看。”
余天青想猜摄影或是摄像,不过从他身边没有专业设备来看,毫无可能性。其他常见的“复刻”方式就只有画画了。李记慈虽有绘画功底,但画过西藏风景的专业画家不胜枚举,也不是李记慈会做的选择。
“我猜不出。”
一缕阳光穿破云层,落在对面的雪山腰上,余天青幸运地用延时相机捕捉到这个过程。
“我想复刻自然的光影,比如阳光打在雪山上的暖金,不同深浅度的花……”只是初步的构想,“艺术品往往被玻璃罩子隔起来,但在我的展览上,殿堂的艺术作品也可以近距离观赏和互动。”
“互动展览?”余天青以前做咨询需要对各行各业都要有一定的了解,自然听说过当下艺术圈的热门话题交互式艺术,尤其光影交互还处在一个萌芽的阶段。
“嗯,观众可以自己操作光影呈现出景物二十四小时的色彩变化。还可以用光影折射的变化,创造出独特的光影唐卡画。展览最终会是一个由参展观众共同创造的艺术作品。”
“听起来很美!而且不会太过阳春白雪。”余天青又问,“技术层面可以找到光影工作室合作的话,还需要请当地艺术家协助设计吧?”
“已经找到了。一位出色的唐卡画师,噶玛嘎孜画派的正统传人。”
余天青有点懵,李记慈这些天除了那天去了唐卡节,也没有其他时间和当地人社交,怎么突然就联系上了一位大神?
“喏。”
顺着李记慈的眼神看去,看到了那个藏族少年。
“好厉害啊。”余天青感叹,“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
只知道考试作业搞对象。于是不吱声。
“哥,阳春白雪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余天青像个努力挖掘孩子想象力的优秀教师。
“听起来又香又白又软。”阳春面是香的,白雪松软。
优秀教师一秒放弃这孩子,“说馒头呢?”
“不能是说你吗?”他反问。
余天青龇了龇牙,男人不可以被形容为又香又白又软。
“结合上下语境,阳春白雪应该是美好得不切实际的意思吧。”李记慈眼角弯弯,“余天青就是我的阳春白雪。”
他当即就感觉烧了起来,皮肤下面窜出火苗似的,连四千多米处的寒风都不冷了。片刻后才意识到李记慈绝对是理解错了,这种被脑补反噬的羞耻感席卷而来。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层外人无法介入的结界。桑杰一见他俩单独在一块儿就站得远远的,说不出是什么道理。等到两人分开,这种奇怪的结界才解除。
余天青灰溜溜来到奶奶身边,给她提着氧气罐。
垭口是高原上的山脊口,风特别大,陆阿凤的耳朵又不是特别好使,说话的方式就变成了吼:
“青宝,我几岁了!?”
“今年是您八十大寿,奶奶!”
“我从来没想过我能活这么久!”陆阿凤大笑,“八十岁的老太婆能登上将近五千米的高山,不多见吧!”
他们在垭口歇息了二十分钟,南迦巴瓦峰的山巅一直笼罩在一层薄雾中不露真容。就在众人都坐上了车打算就此放弃时,只听后面一车摄影师传来惊呼:南迦巴瓦显身啦!
所有人都喜出望外,“轰”地冲下车,路过的几辆车也全部停下。
只见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山顶峰,露出一个被勾勒出金边的三角形,雪山巍峨屹立,光影熠熠。
惊叹声此起彼伏,有个扛大炮的摄影师甚至激动得当场跪了下来,朝神山一拜。余天青愣了许久才想起拍照,拿GoPro的手都是颤抖的。
“阿凤女士,想采访一下您现在是什么心情?”余天青将镜头对准奶奶。
陆阿凤挥舞着丝巾,配合采访:“美啊!大美!第一次就能看到南迦巴瓦,简直太幸运了!下次带我们全家一起来!”
“哇哦,已经在想下一次了。”
“我想带我大儿子和我大儿媳来,他们工作忙,得有个十年没出远门了。老头子身体不好,就让他在医院躺着吧,给他发照片。”
余天青的神情渐渐凝固,放下相机,却被奶奶阻止,“不录了?继续录啊!一般访谈节目不都喜欢来段煽情嘛,在线联线你爸!”
说着就掏出字体无敌大的手机查通讯录,翻了一溜没找到儿子的号码,正纳闷:“怎么找不到……”
手机号早在五年前就注销了。
陆阿凤常常把今天昨天发生的事记得颠三倒四,但过去发生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是把时间封存在了幻想中:老伴在世,儿子身体健康,余天青刚刚出国,青春正好,前途无量。
有时候,她还是能想起些什么,只是很快就会被大脑的保护机制刻意遮盖。“我最近总是梦到……梦到祥儿。”
余天青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颗原本就长在这里的枯树。
陆阿凤很快又自己找到了退路:“差点忘了山顶没信号。不打了、不打了。”
大脑皮层中负责短期记忆的神经受损,使得陆阿凤经常忘记五分钟前想干的事,等她到了山下,应该就忘记打电话这件事了。
余天青凝望雪山,想看得再清楚一些、离得更近一些。父亲在世的时候父子间有些疏远,可时间越久反倒感到了更深的连接,无数段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一个遥远的父亲的形象,想起父亲当年报考数学系是因为偶像华罗庚,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的那句名言:面对悬崖峭壁,一百年也看不出一条缝来,但用斧凿,得进一寸进一寸,得进一尺进一尺……
身后突然被人抱住,抱得很紧,像是要穿透他的肋骨。
“松手!”他下意识说,事实上身体很贪恋这个温度,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从两人触碰的地方传过来,往头顶心到脚底板去,往脑袋通心脏去,往神山山顶去,往峡谷深处去,往前世和今生去。
李记慈并未松手,还是用力圈着他,声音罕见得多了几分脆弱:“求你……”
余天青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悬崖峭壁边上,虽然有一个一米高的简易护栏不至于失足,但往下看已经很可怕了。
在确定余天青不会跳下去后,李记慈才缓缓松开,两人的喘息都因为紧张而变得过于急促,不得不使用氧气罐。
余天青试图安慰他:“阿慈,我真的没有打算跳下去。”
李记慈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我知道。”
就像他之前用叉子猛刺自己的手那样,这些行为是无意识的。
李记慈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在诊所接到余天青时的样子。余天青一直很理性,凡事都会考虑周全,如果他清醒地想过,绝对不可能自残。事发之后李记慈问王泽川借了几本国外的心理学书籍,书中的患者将抑郁的感觉形容为“好像灵魂和身体分离了,在灵魂缺席时,身体是不受控制的”。
余天青自己根本意识不到情况的严重性,他觉得只是在悬崖口站一站罢了。他并不知晓,他的心里潜伏着一只咬人的黑狗[1],随时随地都会缠上来。
李记慈问:“哥,如果不小心掉下去会怎么样?”
“看命,死或重伤。”余天青笑笑,“如果你的假设是在武侠小说里,连轻伤都不会受。”
李记慈皱起了眉头,余天青的第一反应并不觉得这个假设是在说自己,对于自己的生命,他是漠然的。李记慈前一阵也以为余天青已经完全恢复了,理由是他不再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而是拥有了正常的欲望和期待,但事实无疑泼了盆冷水:那只黑狗还没有彻底远离他的爱人。
“余天青。”李记慈叫他,“你如果真的掉下去,你也杀了我。”
余天青愣住,恐惧缓慢地涌出:不,他怎么可能杀阿慈?没有比阿慈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余哥!你们拍好了吗?我们该走啦!”
桑杰的呼唤从车那边传来,而陆阿凤站在桑杰和余天青中间的位置,不解的眼神证明她刚才应该看到了什么。
“青宝啊——”陆阿凤用力喊他,“这是小慈的最后一站了,你得好好谢谢小慈这些天的照顾。”
空气凝滞。
余天青第一次产生一种卑劣的念头,如果奶奶忘记这段旅程就好了,否则她敏锐的感觉绝对会直指真相。
李记慈率先往越野车走去,余天青也佯装无事发生。
“谢谢你,李记慈。我和奶奶在这一程真的很开心。”余天青坐在后座,李记慈坐在斜对角的副驾,他心虚得不看李记慈的侧脸,公式化地道谢。
“不客气。”李记慈表现得生疏。
只有桑杰心情颇好,对后座两人道:“奶奶,余哥,之后阿慈哥会帮我办去美国的护照,我要去美国宣传唐卡了!今天我把你们送到索松村,会有另一位向导接你们继续下半程游玩。”
这一天过得格外快,下午的时候余天青都没什么兴致去看松林,他百无聊赖地蹲在村口逗狗。
还是到了道别的时刻,余天青只有对小狗错错的不舍是百分百流露出来的,他抱着小狗亲亲耳朵,又点点鼻尖。小狗“嗷”了一声,依依不舍地从余天青手上转交给李记慈。
李记慈和桑杰的行礼都不多,李记慈还能腾出一只手抱小狗。
陆阿凤热烈拥抱了两人。余天青了拍桑杰的肩膀,又摸了摸错错的脑袋。
临别之际,李记慈像是终于克制不住一样猛然回头:“去找王泽川!”
他不想让陆阿凤担心余天青生病了,所以除了名字也没有什么解释。“余天青你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经常找他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