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青终于剪出旅程中的第一个短片,发到名叫「半青」的账号上。
这次视频赞数最高的那个平台上有两百多点赞,相比上一个视频,已经是几百倍的增长了。
而转机在发布第三个视频时出现。这是一个小狗视角和人的视角交叉剪辑的视频,余天青拍小狗视角时,降低相机和小狗的高度持平,呈现出一种游离于自然和人类之间的奇妙错落感。小土狗萌到不行,视频的构思又很独特,这次点赞数又翻了两倍,关注率和评论率很高,一觉醒来多了不少催更的留言。
余天青大受鼓舞,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然乌湖那晚熬夜剪辑下一期的“错错日记”。
整理素材时却发现拍错错的镜头里有好多都带到了李记慈,只好将带到李记慈的片子也一起剪进去……在视频的最后放了几秒花絮,他与李记慈互拍对方,他一边拍,一边用手堵镜头,李记慈问:凭什么我不能拍你?
余天青理所应当,因为我丑啊。
李记慈皱着眉,特别认真地告诉他:胡说,不丑。
镜头有点晃,从下往上拍的构图也并不符合人像摄影的要素,但余天青就是莫名喜欢这一段里的李记慈。
十八岁,十九岁,二十五岁的爱人,是如何越过他们二人的感情中占据更多的心酸部分,依然给他那种蓬勃昂扬的感觉?
只是没能想到旅程还没结束,就这一条视频,火了。
想看Up主究竟有多丑——人类的八卦本能。
在西藏住的最后一晚,他们住的是一家小招待所,晚上连信号都断了,真正返璞归真。余天青将晚饭送到陆阿凤房间,走时被叫住:“青宝,你手上这绿松石串子哪儿来的?”
“哦,李记慈买的。”
“从不见你戴首饰,连手表都不戴。”陆阿凤顿了顿,“小慈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余天青腿上肌肉绷紧,有种想立刻离开的冲动。
“奶奶您别瞎想,我去给...给您拿壶热水。”
“你过来!”陆阿凤喝住想要逃跑的孙儿,“过来,坐下。”
余天青只好做到床边,十几度的天气,额头竟冒出丝丝冷汗,陆阿凤拉住了他的手。
“别瞒奶奶了。”
他无法从这句话中准确揣测到奶奶的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奶奶都知道了。
“是的……”余天青迫切地需要倚靠些什么,用力搂住了奶奶的肩膀。
“李记慈目前是我的恋人。但我们之间不仅仅能用恋人来形容,他是我的青春,我的至交,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人。”
此刻陆阿凤努力想回忆李记慈究竟是怎样一个小伙子,但才分别几日就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心中只隐约保留着对他的好印象。
余天青低着头,声音不大,因为受过很多打击,他努力地想要证明这段崎岖的关系。“我不敢保证未来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但是他一直都是我精神上的支持。能和他相处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幸运。”
陆阿凤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眶蓦地红了一圈,叹了口气。
“奶奶也很失望吗?”
“没有。”陆阿凤摇摇头,“我只是恨我自己忘性太大,早知小慈这样重要,我一定更仔细看他几眼,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记。”
“他很俊的。眉骨深邃,眼睛又大又亮……”余天青意识到自己真是个色胚,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那张脸。
“我知道,我知道。”陆阿凤揉搓着他的手,“既然这样选择,你这一生的路都不会好走,因为这个社会的规则都是为了大多数人而设立的,你把路走窄,就更要坚定。”
余天青忍不住笑出来,有些孩子气地往奶奶身上倒,“我有奶奶!”
“不要怕和别人不一样。”陆阿凤拍拍他的后背,似乎也想起了许多往事,“时代也不一样了,在奶奶那个年代,要是哪家姑娘小伙二十好几还不结婚,街坊邻居都不会给你好脸色。那时面对婚姻大事,我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只要对方成分好,双方父母满意就可以结婚,夫妻,不过是共同面对风雨的亲人,能相互扶持一段时日,就胜过许多了。奶奶感觉到你是真心喜欢小慈,这很稀罕的。”
“奶奶……”千言万语凝在心头,到了嘴边却成了毫无底气的话。“我对不起爸爸妈妈。”
陆阿凤摇摇头,眼里泛出水光,“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没有半点征兆,你爸妈,甚至包括我,肯定接受不了。但是青宝,你别觉得对不住谁,人生回头看也就这么几十年,奶奶能陪你的时间更短,我能不能接受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在高原的夜晚说话都比平原上费劲,但这一夜,奶奶和他说了很多,互诉衷肠。而说的最多的,竟然是关于母亲。陆阿凤的直觉出奇得准,她很快猜到余天青一定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你妈妈也年轻过。她嫁给你爸爸,其实是我的主意。当初梅娟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有回我的老战友组织校庆,正好校庆上是梅娟当主持人,我一下子就看中了那个脊背挺得笔直的小姑娘,然后,我把她介绍给了你爸爸。梅娟那年二十四,她家里头又都是老乡村的保守思想,免不了些闲言碎语,说她一个女娃读书读老了,嫁不出去。别人的每句话都在影响梅娟,她开始害怕耽误自己的人生大事,于是放弃争取学校给的出国深造的机会。与你爸爸见了三回,就决定结婚。”
余天青头一回听闻母亲的青春,也没想到钢板一样的孟女士小时候也害怕人言。
“总之你妈妈选择了家庭。那时中国远不如现在强大,普通家庭的孩子想要出国,并非容易,自费留学对我们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她放弃了一次机会,就是一辈子的后悔。所以当初你留学这事,也是你妈拍的板子,她把自己年轻时的遗憾交由你完成。”陆阿凤望向窗外的夜空,繁星离得那样近,就好像是散落在遥远记忆中的片段。
“梅娟掩藏得很好,在她好强的表面下掩藏着一颗压根没施展开来的雄心,刚嫁给你爸那几年,我住在隔壁房,有时深夜隐隐听到她哭泣。其实你妈妈……还堕过一个娃。那时候已经有了你,她完全没有准备。她在学校任职,又是事业的上升期,绝对不能因怀孕被人检举,于是就找了个小诊所……她除了我,谁也没敢告诉,一个人去的医院,头天堕了娃,第二天上班。后来,你妈妈怕再发生这种事就由我陪着去医院上了环……十几年过去,都长进肉里去。你高中那会儿,医学知识普及,才把那环取出来。”
“我不知道……我妈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这些。”余天青咬了咬牙,他一直将母亲当做上一代精英的成功模板。
“过去几十年,我们都没有感到不对,毕竟所有人都觉得日子本该这样过,姑娘到了年纪就该嫁人,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要说这样的日子值得,回头再看,至少对梅娟,总归有遗憾。遗憾的意思不是她的选择错了,而是说别人的目光干扰了她自己的人生。现在,她又拿一模一样的成见来约束她的儿子。”
“我也会试着理解她。”余天青动容,却见奶奶泪眼婆娑,帮她拂去眼泪时,老太太急着要找手机,余天青担心她一激动又要打电话给爸爸,慌忙按住手机。
“我想看看小慈的照片。”陆阿凤吸了吸鼻子,“好丢人,奶奶怎么能这么迷糊……偏偏忘记了我宝贝喜欢的人。”
余天青就给她放李记慈的短片,短片里的少年时而在草原上大步奔跑,时而抱着牛肉汤大快朵颐。奶奶夜里视力不行,只能听声音,也听得很开心。余天青以为奶奶完全不知自己患有老年痴呆,但这一次却听得她小声说了一句:我不想忘记啊,我想看到我的宝贝幸福。
世界上还没有出现阿尔兹海默症的有效疗法,陆阿凤的身体机能将继续退化,记性只会越来越差。余天青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自从经历父亲身故,也知道人生大限,无人能破。对于奶奶的病,终究一筹莫展,记忆真正如指间流沙,随时随地都会被时间吞噬。
陪伴的时间太有限了,余天青下定决心,和母亲再谈一谈。
回到北京,从高海拔一下子降到低海拔,就会出现“醉氧”的情况,通常来说反应在嗜睡、头晕、提不起精神。
陆阿凤的情况尤为严重,她的体质能很快适应高原,却在回到北京后因水土变化巨大生了一场大病。
孟梅娟在病房贴身照顾,她认为让一个八十岁老太太去西藏根本是余天青不懂事的结果,病房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导致余天青也彻夜难眠,不得不遵从王泽川的建议服用轻微的安眠药。
指望陆阿凤的子孙来照顾是指望不上了,孟梅娟最爱操心,有些担心过了头,把自己折腾得险些也病倒。忍耐濒临极限,她在陆阿凤病床前指着余天青的鼻子说:“你真能耐了,被那小畜生带得越走越偏。”
余天青知道母亲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拉着母亲离开病房,来到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鼓足勇气说——
“妈,我想好了。我要和李记慈过一辈子!您要是看不惯我们,我就去美国呆着,您要是还能接受,我带您一起去……”
其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缓冲,从一开始的震惊、失望,到后来扪心自问作为母亲究竟该如何自处,孟梅娟也能预料到这个结果。
“说得容易。你现在要工作没工作,要钱没钱,可以试试自己去办签证,看领事馆的人给不给你签。”
“会有办法的。”
孟梅娟冷冷抽动嘴角,“是,有那小畜生帮你,绿卡也有了,钱也不缺。但你去了美国,一没人脉二没经验,这辈子不就只能依靠他了吗?我从小培养你,也不求你成为多了不起的人,但起码精神上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种依附于他人的生活,你觉得是爱情,我觉得是丢人!”
余天青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还是有些不敢确认,“妈……你这么说难道已经……”
“没有!我不支持你们。”孟梅娟打断,“只是当妈的就要为孩子考虑。你们这种感情,是没有婚姻保障的,谁知道李记慈今儿个爱你,明儿个又爱谁。”
余天青频频皱眉,“妈,他是除了你和奶奶,待我最好的人。”
孟梅娟听到这种话只是不屑:“得,别跟我说他有多爱你。既然没有法律保障,妈得帮你要他一套房,未来感情是谁的说不好,房子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什么都不要!”
“所以妈妈来当这个恶人。我只有你,我会设想一切最坏的情况,尽量让那样的情况也不算太差。”孟梅娟抚过余天青脸颊上的疤痕,似乎隐忍着什么情绪。“天青,当年因为爸爸的事,你放弃考研。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可惜。我很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遗憾。”
“都已经过去了。”
孟梅娟不服,她向来是什么也不服的倔脾气。
“既然工作告一段落,你又想着出去,不如重新把学生时代的遗憾捡起来。你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在异国他乡立足,那你无论爱什么样的人,都有随时抽离的资本。”
他没有听错。
余天青反反复复地琢磨母亲今天的态度。躺在床上,心跳得很快,快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踢他,他服下一颗安眠药,又连续做了两分钟的深呼吸,终于能切实地夺回对身体的掌控。
狂喜,兴奋,那些过分的情绪一下子全涌上来,太过浓烈的喜悦也往往伴随着对即将失去的惶恐。因为在母亲身边的关系,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和李记慈联系了,但这一刻他只恨自己没能整双翅膀飞过大西洋——
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疯狂,因而没有立刻打一个视频过去,他打开自己的账号,像往常一样浏览新增的留言和私信。由于他只是一个才破九千粉的新人,网络上的人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好,他也珍惜这些真实回馈。这时他发现一个神秘的账户,连续四天给他发了图片,差点淹没在私信中,恰好被翻到。
前三天的照片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今天发来的照片上,赫然是李记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