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李记慈穿着西装,看起来是在某个宴会上,手腕上露出一点青绿。
余天青的手指在左手的手腕上摩挲:李记慈也有一串这样的绿松石。
「你是谁」,发送。
对方又发来两张照片。
李记慈裸着上身,嘴里叼着牙刷,看起来刚刚起床;另一张他侧躺在床上,睡着了。
余天青握着手机的手一颤,大骂,平常鲜少出口的脏话此刻脱口而出。他想质问对方照片的出处,却无法准确敲击键盘,胡乱按了几个不成文的字母,不小心点了发送……慌乱撤回后,对方发来一串字母。
应该是微信号。
只是在不确定意图的情况下,余天青为人谨慎,没有立刻添加,而是打开电脑用查到了账号的IP地址,并通过骇客手段查询到IP所在地。
这一查,竟然查到在美国,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
余天青警告自己不要过度猜测,但他又无法释然,立刻给李记慈打去语音通话。拨了三次都没有拨通,才想起现在是东海岸的凌晨,但他一刻也等不了,随即改拨国际长途,三十秒后接通。
李记慈的声音沙哑,半夜被吵醒的状态,语气有些烦躁,在余天青沉默后的许久,李记慈才发现是他的来电。
“睡了吧。”余天青问,“你在家吗?”
“出差,不在家。”
“你在哪里?”
“Vegas。”
LasVegas,享誉全球的赌城,娱乐和艳遇之都。
一股酸胀感从眼睛和鼻腔开始蔓延,冷意穿过他的后脑勺,又开始犯头疼。“什么工作?”他问,“什么工作会在Vegas?”
李记慈似乎犹豫了,又似乎是他的错觉,“和光影展览有关。”
说谎。余天青绷紧了下颚,使得他吐出来的每个词都艰涩且用力。“一直听说Vegas,从来也没去过。”
不,不可以乱猜——他这样告诉自己,却又忍不住往最坏的结果设想。他长久以来处于割裂中,镜子的背面,是他的精神世界,像他的卧室一样布局规整、一尘不染,渴望着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而镜子的正面,在压迫式的教育中长大的他,本能否定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于是他一遍遍质疑那面镜子的存在。
既知谬误,又无法纠正,只有将自己推入精神的风暴眼中。
“哥!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事。”当余天青发现的时候,他已下意识用指甲扣破了脸上的痂,被抠破的痂露出底下尚未长好的新肌,粉嫩中带着血丝。手指碰到新生的肌肤只是微微刺痛,毕竟烫伤的皮肤已经愈合,弄破结痂不会再次鲜血淋漓,充其量就是彻底痊愈后那块皮肤会难看一些。
“你能别再这样了吗。”李记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其实他们都一样,处在一段缺乏安全感的关系中,越是来之不易,都觉得自己爱对方更多,便越是患得患失。
“不要总把话藏在心里。我在的时候还可以猜,不在,就什么也做不了。”
“你多心了。”没有人会喜欢阴沉压抑的人,再这样下去,李记慈总有一日会厌烦。余天青正声,像发号施令那样说,“阿慈,我想看看你。”
视频接通了。李记慈在酒店的床上,乱糟糟的头发,顶着一双肿眼,声音中带着一丝困倦,“怎么了?”
窗外是凌晨两点还彻夜通明的拉斯维加斯大酒店。
李记慈睡觉不爱穿上衣,他现在的身材会比刚才照片上看到的更结实一些。
“镜头往下。”余天青戴着眼镜,皱眉凝视,看起来像是一名医学教授将李记慈的身体选为了研究课题。
“再往下。”
“哥,难道你怀疑……”
李记慈的犹豫得到的却是余天青更严格的指令:“脱掉!”
或许在被余天青强势勒令订正数学题的青春年华,李记慈就被种下了某些“服从因子”。他脱掉最后一条裤子,嗓音沉下来,“宝宝。”
镜头前两人面面相觑。
余天青惊觉他对李记慈的占有欲远远超过了控制。
“抱歉……我没有怀疑你。”
这种情绪,分明是嫉妒,他却试图伪装成明事理的智者。他的内心住着暴君,渴望一切的掌控:爱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每一寸肉.体,思想的根源和无条件的选择。
预见自己即将露出马脚,只得匆匆结束这通无意义的通话。
“晚安。”余天青迅速切断视频,留下大脑和身体都一片空白的李记慈。
余天青倒在床上,还是决定加了那个人的微信。
通过好友后,余天青打下一段话:「我知道那些是你过去偷拍的照片」
当初都觉得自此一别便是终生,各自有新恋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又能预料到今日的奇迹呢?
道理都明白,余天青还是被那些照片激怒了,因为他恍然发现一只被拴在杆子上的傻麻雀,使劲扑腾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一圈,飞了整整五年。
对方大大方方用了自己的照片作头像,西方骨相东方皮相,蓝眸的金发美人。余天青心生凉意,这个美国人又是如何找到他在国内网站上的账号呢?除非他关注了李记慈在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并时刻关注李记慈的新增关注,也只有这样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账号,然后从他所发布的视频推测出他们的关系。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么这种行为根本不是一个正常前任能做得出的,更像是一个变态的偷窥狂。
然而墨菲定理告诉我们,最坏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是Andreas,随即又发来图片。
一张结婚证。
看到结婚的对象是FeiWingXu,余天青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徐妃颖结婚了。
「他知道了吗?」
「你觉得呢?」
李记慈应该还不知道,他现在虽然也有所隐瞒,但那是出于他母亲的婚讯需要严格保密,如果他发现了自己未来的继父是谁,绝不可能还在赌场大酒店里高枕无忧。
「他还不知道。」
「是的,我一直在期待着这段婚姻。」
余天青二十一岁那年,靓妃和Mr.Brown离婚,一跃成为富豪榜上的名人。余天青要比新闻媒体更早获知这个消息,记得那天李记慈开着吉普将纽约的家打包回他们的出租屋,告诉他,父母早在半年前就离婚了。
李记慈向来缺乏归属感,一度在出租屋里使用行李箱当衣柜,方便随时搬走。在这种亲情淡薄的氛围下,靓妃和他可能更像是某种神似“高中同学”的关系,平常不怎么联系,一联系就是“我要结婚了”。
前任成继父这种滔天狗血,就发生在了李记慈身上。
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报复。
余天青的精神患有洁癖,一丁点不完美都让他如坐针毡,更何况是这种恶心事。他将这个秘密反复咀嚼,嚼烂了吞进去,崩溃和自愈在他的心中轮番上演,最终受不了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折磨,只过了一天就好像过了一年。
正如他答应过李记慈的,他在李记慈离开后重新联系了王医生恢复治疗,但很可惜,心理学不是一种准确严密的医学,也没有什么药物能真正治好人的心病。余天青执念太深,这世上可能只有李记慈是唯一的特效药,既是猛药,亦有三分毒。
“你决定去美国了吗?”年轻的医生深知这种腌臜家事不在余天青的能力范围内,李记慈固然是有效药,但一旦造成二次伤害,余天青绝对承受不起。
“我订了明天的机票。”对余天青来说,最难的永远是选择的那一步,做出决定后他一向行动力超群。
他很庆幸因为上一份工作在美国上市公司,办理过美国的十年签证,过往冥冥中将他引向今天。
拉斯维加斯是一座很适合结婚的城市。
这竟然是余天青的第一印象。
他只带了一个大背包,叫Uber去酒店,一路上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年头中国游客数量庞大、遍布全球,所以做机场生意的司机都会说“你好”、“谢谢”,司机讲述着自己接送情侣来去领证结婚的经历:这里的民政局办手续全世界第一快,最快十分钟就能“结婚”,最新增加的“drive-in”结婚通道——和去麦当劳售卖口摇下车窗领份汉堡差不多。
余天青说,他已经感受到这种氛围了。
城里没什么生活气息,到处都是教堂,到处都是人群和景点,从城市基因里就刻着娱乐。所以才适合结婚,结婚就得脑袋一热冲动了事,不能琢磨得太好,也不能太清醒。
酒店到了。
这里的酒店价格很便宜,因为不是靠房费赚钱,商场和赌场才是酒店真正的业务。庞大的酒店像是一座独立城,一二层是高端商场,地下一二层则是赌场和娱乐场所。布局很巧,只要办理入住,就一定会经过商场。
余天青在珠宝柜台前驻足。他不太懂得品牌,但一下子就被一枚戒指的设计所吸引。戒指的正面是低调到极致的白金素圈,戒圈有一定厚度,雕刻出繁复的镂空花纹,最惊艳的是射灯的照射下,那些镂空处竟隐约呈现出一个花体的英文字:TheOne,天选之子。
他看中了这枚戒指。
倒时差的第一夜,余天青喝了一杯意式浓缩,然后去了赌场。
此前他有了解到,赌场是依靠统计学上的概率差来维持整体的盈余,各类游戏都会将庄家赢的概率设置在客人赢的概率之上,那么只要游戏进行的数量够多,能够拉平突发事件的平均数,那么原始概率差就一定会为赌场盈利。其中老虎机一类纯粹运气的游戏庄家赢的概率最高,而“21点”早已经过无数数学家的推演论证,庄家的胜算不会高出太多,也就是相对公平的游戏。
21点又称黑杰克,游戏的目标是使用除大小王之外的52张牌,使玩家手中的牌的点数和不超过21点且尽量压过其他人。
在默默观察了两轮游戏后,余天青坐到牌桌前,选择了一个在老手旁的位置。他有算牌的打算,那么一个出牌有章法可循的老手更有利于他。他记住了刚才两轮中使用过的牌,注意到2-6的小牌已经使用了大部分,那么牌堆中剩余未出的大牌越多,庄家爆二十一点的机会就大,也就到了他截胡出手的时机。
利用算牌,余天青短短半小时便赢了一千五百美金,牌局暂停。这时他被另一桌的三个陌生人围住,两个印度人,一个华人,那华人邀请他加入组队。
余天青认同他们的计划,同一类型的牌连续出现3次的概率是非常低的,所以如果四个人合作算牌,就可以通过计算概率在判断下一张是J、Q、K时根据庄家决定走出必胜的通路:如果判断庄家需要小牌,那么最后一人不再要牌,把大牌送到庄家手上引爆;如果庄家需要一张大牌,最后一人“牺牲”,即便会引爆自己也要继续要牌,从而降低庄家获得大牌的概率。
“可以组队,不过在我赚到一万时,无论如何我都会停止。”余天青如实道。
“为什么?”那个华人压低嗓音,“我们上一次每个人可都赚了三万!没被这里的天眼发现。”
“钱来得太容易人会膨胀,那样就很难保持理智,就会输。”
“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不,没有人可以战胜人性。”余天青很少对自己抱有过分的期待。
“好吧,你想要这一万块钱买什么呢?”华人显得很热情,给他递了一杯热可可。
“戒指。”余天青垂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