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莅临炸得人久久不能平静。
余天青伺候好父亲睡了,蹑手蹑脚地来到卫生间洗漱,哪知李记慈也在里面,一进去就被抱个满怀。面对面贴着,一摸对方后颈都是湿漉漉的冷汗,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余天青压着嗓子:“大晚上躲厕所里干嘛?”
他倒是不说话,就睁着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专注地看,在暖光下眼珠跟大溪地珍珠似的,可教人稀罕。
“不怕。我爸不吃小孩。”余天青顺便揉了揉李记慈圆滚滚的后脑勺,头发微卷,质地柔软,头顶心有发旋。
然后李记慈就逮住他的手腕,蛮不讲理地在他脸颊上啾了一下。
余天青打落那只手,“我爸走之前不准碰我,明白?”
“可现在就我们,两个。”李记慈争取道。
“那也不许,要戒掉!”就怕他习惯成自然了哪天就在父亲眼皮子底下犯浑,对于这种厚脸皮的惯犯,不能留一点空子。“普通室友,好哥们儿懂吗?只要你先给自己洗脑,不难装的,正常人谁会看到俩男的就往那块儿想啊。”
可是你爸爸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我。
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李记慈不会当着余天青的面说这种话。
“听明白了?你答应我——”余天青一定要他保证。
“好,哥我答应你。”李记慈举起两根手指放在太阳穴处煞有其事,“那你最近也少撩我。”
余天青忍不住笑出来,“就你,还用得着撩?我刷牙呢,你别碍事。”
李记慈一心认为余天青冲他甜笑,就是在撩人,撩了又不认,坏得很。
余天青喜欢边看镜子边刷牙,刷得很慢、很仔细,这会儿李记慈看着镜子里的他,嘴唇上有一道白色的小胡子,很性感。李记慈忍不住用手指擦了一点白沫,不由自主地想歪了。
于是他抓着余天青的左手,往自己梆硬的那处带。
好久没有“互相帮助”了。
十九、二十岁的年纪,正是人生中的夏天。火气旺盛的时候,有时甚至无需特别的契机,喝口水都能硬,金刚钻似的,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薄荷味的牙膏冰凉了整个口腔,余天青险些将着口水咽下去,他胡乱喷出水,挣脱了李记慈的手掌。
“找打!”余天青直接拍打在那硬家伙上,不算太重,也绝不算轻。
“哎唷。”李记慈捂着小腹,可惜余天青不同情/色胚,父亲还在家,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做什么,他走时带上了门,把李记慈晾在了厕所。“你自己解决吧。”
在无数个微小的时刻,李记慈都能感受到余天青对于这份临时关系的真实期盼——是柏拉图式的精神共鸣。
只是李记慈私自渴望更多,在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天,他陈诺了“没负担”,从此签下了一份免责协议,得以让余天青放下以往的枷锁。而他现在拆开了那张包裹着真正的余天青的玻璃糖纸,尝到了里面这颗酸酸甜甜的糖果,越甜,越贪婪……
余天青的课一般在早上,他出门时李记慈才起床。下了学李记慈会在图书馆多呆一会儿,或是自己在外面吃饭,尽量与余天青错开。这一切更让李记慈产生了一种“地下情人”的错觉。
不,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余教授的到来才产生的错觉。
身边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同居而非只是室友,两人的Facebook上的关系一栏一直保留着“单身”状态。余天青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李记慈的蛛丝马迹,而李记慈并不习惯发朋友圈。
在ins这种公开平台上他们互不关注,李记慈会发一些生活琐碎的“阅后即焚”或是日常动态,而余天青账号的画风则是各种旅行中的风景摄影,基本无关个人。
若非回家后拥吻时才有了恋爱的实感,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分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
余教授请了五天年假,算上两天周末,会在波士顿待到下周一。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周末了。
最后的周日,余天青打算带父亲去奥特莱斯商城购物。据说每一个来美国探望孩子的家长都会去那里,廉价大牌这个噱头,简直就是为中产而生的。
余教授之前就说过要请小侄女钱静吃顿饭,所以这次还叫上了钱静。
单独捎上钱静有些奇怪,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但余天青就是觉得不好,于是又加了个李记慈。“周日开车陪我爸去奥特莱斯”,他就这样直接地通知李记慈,显得独断又骄纵,不像是个体面的成年人。而李记慈从不会拒绝他什么,更何况是这种小事。
奥特莱斯和之前发生枪击案的那家Target超市在一个商区,李记慈开车经过Tagrt时,后座的钱静闭上眼睛,抓紧了余天青的手。
“听天青说你考进了耶鲁,两个月后就要搬去康涅狄格州?”余教授侧头问。
“嗯。”李记慈娴熟地转了个大弯,扭进商区。
“那天青估计又得搬,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太大了,租金也贵。”余教授道。
“不用搬。我会经常回来,留下帮我看房子。”李记慈淡淡地说。
这句话本是无意,有心者听起来就是包不住的暧昧。
一个家在纽约的人,为什么要回波士顿呢?
草木皆兵的余天青的手颤了一下,钱静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个颤抖,然后松开他。
“我会搬走!现在的房子,一个人住确实太大了。”
“你也可以新找一个室友。”余教授顿了顿,“如果不想搬走的话。”
然后车厢内就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待到了商店入口,李记慈才说:“你们先下车逛,我去找停车位。”
三人下了车就开始逛街,一家店接着另一家,每家门店的橱窗上都挂着大写的“Sale”,让你产生一种错过这家店便是亏了的冲动。余教授头一回逛这种主题乐园似的巨型商场,颇有些乐不思蜀,他打算给老婆买个名牌包,而在这方面,钱静早已做过功课,可以头头是道地给他分析最近流行的女包样式、哪一个牌子既实惠又有品位。
余天青很少见父亲笑得这么开心,因而也心情舒畅,他跟在两人后头负责拎包,倒是父亲和钱静更像是父女。就这样逛了一个多钟头,钱静看了眼表,说道:“据说这里的美食广场周末人很多,最好错开常规饭点去。现在十一点一刻,要不要先去吃饭?”
余教授应道:“好啊,正好饿了。”
余天青这才想到李记慈一直没打电话来。
李记慈是成年人,余天青也一直将他当做成熟的男人看待,即便分开逛,也不必为他担心。不过余天青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喂,你在哪儿?我们要去美食广场了,你快来吧。”
“什么?”显然李记慈接下来说的话让余天青小小惊讶了一把,“你要我去接你?”
余天青只好让父亲和钱静先去,自己失陪一下。李记慈说,他在广场中央的喷泉下面等着。
余天青匆匆赶到,便看见李记慈把鸭舌帽压得很低,戴着耳机,双手插兜,一副刺儿头的痞样。
“阿慈!你干什么呢!”与他相处这么久,余天青看得出他生气了。
“为什么不早点打给我?”他站起来,仍旧低着头。
“因为我在陪我爸和蓉蓉逛街。你这么大个人了,没手机吗?”
余天青是个遇事说理的人,不太懂得照顾情绪。
“我觉得你和钱静才像一对。”李记慈突然发了脾气,醋意简直能将身后的喷泉酿成醋泉。
“阿慈,你可以懂事一点吗?”余天青拉着他的手,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并不打算就李记慈那些过度发散的问题继续下去。
耳机里又正好放到那首徐妃颖喜欢的粤语歌《痛爱》,李记慈就快要相信玄学了,似乎在每一次他感受到那种微涩的痛意时都会听到这样的BGM:“喜欢你让我下沉/喜欢你让我哭/能持续获得糟蹋亦满足/喜欢你待我薄情/喜欢你为人冷酷...”
“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唯独这一次,李记慈没有顺着他,而是用力按下了他的手。
“因为还不到时候!”余天青为他的幼稚无语到发笑,“还真是在国外呆久了...你以为这是什么能轻易说出口的事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的态度,我必须要等到时机成熟……”
李记慈是不被认可的存在。
一直以来,从家庭到爱情,都是如此。
李记慈沉声:“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呢?”
从去年除夕夜初遇算起,他们相遇四百余天;从正式搬进同一间房子算起,他们相爱111天。
“成熟...要等到结婚吗?”在余天青的沉默中,李记慈淡淡地说了下去,“不过就算是那时候也可以说美国的结婚证是不被认可的,难道要生米煮成熟饭,怀孕?不好意思,我们谁也不具备这种神圣的生理结构。”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幽默。
余天青想不明白,也不敢用力想。“你当初……”不,这时候不应该用那样的话来压他!
可是这句话还是说出口了。
“是你当初说,只是‘试试’。”
李记慈瞳孔放大,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良久,他过分平静地点了点头,掏出车钥匙放在余天青手里。
“哥,停车定位我一会儿手机发你。我先打Uber回家,累了。”
“好。”余天青感到喉咙里像是吞了棉花那样干涩,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面对李记慈的背影甚至只能说出毫无温度的四个字眼,“好好休息……”
父亲在的这一周他们表演了完美的室友关系,至少余天青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父亲确实表现得有些奇怪,让人很不安。
直到最后一天,父亲执意不耽误余天青周一的课,自己叫车去洛根机场,乘坐飞往帝都的波音747,在起飞前的最后时刻,他给余天青发了一条微信。
余教授是体面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却有雷霆之效。
【天青,我都知道了。爸爸怕当面跟你说你反而产生逆反心理,所以才用文字的方式表达。所有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追求新鲜、刺激,你们通过打破传统、标新立异来和上一辈划清界限,可你能确定你现在沉迷的这段畸形的感情就是爱情吗?】
【他在引你堕落。】
【搬出去吧,远离那种人。天青,你只是被带坏了,相信你本质依然是好孩子。我不会和妈妈说,因为她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比爸爸更悲痛。在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之前,不必再和我联系,你长大了,要学会对自己负责。】
余天青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恍恍惚惚,他仿佛看到一座砂砾砌成的象牙塔就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而那只一直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笨狗,眼看着象牙塔建成、崩塌,始终在原地打转。
父亲走的时候一定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匆忙出发,遗漏了很多行礼,丢在沙发上的外套、搁在餐桌上的心脏病药瓶……余天青的世界天旋地转,像是灾难来临前的小动物那样感应到了危险,那本无辜躺在茶几上的笔记本成了最好的发泄品。李记慈喜欢在本子上画各种插画,翻开最新的一页,头上冒火的眼镜小人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无所谓,反正我也讨厌他。”
余天青将那本本子撕碎,把从他们搬进这栋洋房后的彩笔画的、黑白色写的回忆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告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