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人与人之间隔着的,往往不是玻璃罩子,而是透明泡泡。
再不济被拒绝,也没什么损失。
演唱结束后,李记慈直接开了瓶冰啤去和那歌手聊天,他们讨论民谣,很快就聊开了。
纽约是艺术之都,艺术家多如牛毛。只是艺术家常有,知己不常见。
虽然大多数时候,你以为的知己常常是因为对方的见识和情商远高于你,是一种降维打击。
他们的语速渐快,余天青跟不上,便在一旁神游。聊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歌手对李记慈颇有些他乡逢知己的激动,道别前主动与他推特互关,约定下次再聊。
余天青觉得很神奇,用胳膊肘顶了顶李记慈,“你小子这么会搭讪?陌生人都能被你聊成亲人。”
“有人带着酒、愿意听你说话、还想给你送钱,换你你乐意不?”李记慈不以为然,“哥下次也试试,没试过别说难。”
“当初我怎么没这么好的待遇,还是我先和你说话的呢。”余天青突然意识到,“钱?你说什么钱?”
“嗯,我打算向他买一台1969年石墙酒吧的老钢琴。他是个瘾/君子,容易上头,花钱也快。”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有那架钢琴?”
“他在ins上晒过钢琴。”
余天青啧啧:“这都能看出来?是为了Aurora吗?”
“我用爬虫软件爬了Aurora相关粉丝和电影社群的活跃关键词,还有她关注列表中的用户数据。她感兴趣的领域、她的音乐品味,大数据比她自己还明白。我既然要卖她钢琴,就更是贩卖物品历代主人的故事,和钢琴的象征意义。” m..coma
见余天青还是一脸狐疑,李记慈这样解释:“确定购买策略后,我会在社交媒体上检索’Stonewall”、“artifect’的关键词寻找灵感。找到合适的目标,然后想办法联系到人。”
余天青:“还是有点大海捞针。”
李记慈笑:“放心,这是纽约,永远不缺乏艺术,只缺少发现艺术的眼睛和颠倒黑白的嘴。”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余天青笑了一声,“打算多少钱出手?”
李记慈比了个五,“这要看买入价了,我只赚五百的差价。”
余天青意外:“是没把握卖出去吗?这差价够低的。”
“不,Aurora导演一定会喜欢。但这是我和她的第一笔交易,我不急着赚钱。Aurora是典型的Newmoney,富有,精明,相比奢侈的东西,更愿意为设计新秀和物品背后的观念买单。”
李记慈一口灌下剩下的啤酒,“买手本身也是品牌,在品牌初期,建立信任比赚钱更重要。”
听完余天青竟觉得阿慈要真是个品牌,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品牌,日后会一飞冲天的那种。
“薛定谔的喜欢。喜不喜欢还不一定呢。”余天青轻轻哼了一声。
“喜欢本来就是薛定谔的匣子,在说出来之前永远没有答案。有什么的,又不怕输。”
他像是随口一答,又像是某种人生哲学的自然映射。李记慈之所以拽得起来,大部分原因是来自这种随性自在的心态。
余天青脚步一顿。
李记慈也停下,“对了,那个赌约我输了,我这次赚不到三千美元。”
余天青这才想起第一天来纽约,两人有过一个关于赚钱的赌约:成了利润归他,不成李记慈需要包揽他在纽约全部消费的那个霸道条款。
输的人看起来倒是比赢的人还高兴:“那么你在纽约的衣食住行我包了。”
“包个屁!”余天青笑话他,“我好歹是要工作的人了,还能跟一个高中小朋友骗吃骗喝?我要脸,谢谢。”
没想到李记慈服软服得比谁都快,“是我,其实是我想找哥玩。知道纽约有什么好餐馆吗?”
“有软件啊,Yelp.”余天青故意说。
“我比Yelp还靠谱,这几天带你去吃的地方都好吃,是不是?”李记慈立即邀功。
他的脸皮是真的厚,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开,余天青被黏习惯了,咂咂味道,竟觉得牛皮糖甜。
还甜得上头。
因而他自私地盼望维持现在的友谊,这个距离就很好,进一步危险,退一步疏远。
和李记慈在一起的时候,他不需要强行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李记慈会带着他一起接触更大的世界。不是因为他考了第一,不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实习,更不是因为他取得的什么小成就……余天青无理由被认可、被崇拜、被需要。
李记慈将那根一直以来拴在他脖子上的缰绳取下来交给他,告诉他:现在,你才是自己的掌控者。
可是,真的能掌控吗?
实习开始的第一周,在某个平凡的工作日早晨,同事给余天青带了一份当地的报纸,在内页一篇关于“骄傲跑”的报道中,有余天青参加骄傲跑的照片。
那是一张怼脸拍特写,抓拍的角度露出了余天青左脸上的彩虹,在阳光下,皮肤洁净,笑容璀璨。
仔细一看,这张照片的角落里还有一颗红红绿绿的后脑勺……他笑出声:这颗脑袋不就是正好转过去的李记慈吗?
登报对普通人来说是件新奇的事,于是同事纷纷来到他的工位,站了一圈围观。
“Sky你应该把这今天的报纸裱起来。”Leader开玩笑,“等你老了之后给孙子看。”
“我好好收着,将来当传家宝。”余天青笑着收好报纸。
到这一步,登报还是一件好事。
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余天青躺床上刷手机,看到朋友圈的一篇文章。
文章主题是科普美国的骄傲月,报道的就是那天他参加的中央公园骄傲跑。
微妙的是,公众号引用了纽约当地报纸上的文章和配图,却断章取义,也不知道是翻译失误,还是故意博取眼球,愣是在他的那张照片下面暗示这是一名参与活动的gay。
本是一篇时事结合科普的文章,评论区却不少多针对那张抓拍的留言:
【帅哥怎么都喜欢帅哥啊】
【这男的我加过,在波士顿念书,好像以前还晒过女朋友呢,没想到是个双[呕吐]】
“无聊。”
纽约早高峰很严重,余天青未做他想,看完后就匆忙赶去公司了。开始觉得事情走向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忙完一个上午,午饭时看到好几个好友不约而同地把那篇文章转给他。
此时,那篇文章的阅读量已经达到10万+
很多讨论照片的留言都被放出来,点赞很高:人们愿意相信那张照片中的中国人是参加活动的gay。
余天青不得不给公众号后台发消息说明身份,申请删除文章。
之前加了微信的哈佛学妹突然发来一段话:「学长,你怎么了?我看到你的照片在留学群里传,有个公众号发了骄傲跑,配图用了你的照片,还说你是……」
「余天青:我不是。参加马拉松只是出于公益的目的」
「学妹:哎,这都什么事儿啊!尤其学长你那张照片太帅了,我加的几个留学群里都有人转。」
「余天青:没办法啊,蓉蓉,我现在联系他们删文,只有等他们明早上班处理了。」
又过了五分钟,学妹发来几张截图。原来余天青的照片被人传上微博,带着民间帅哥的标签吸引眼球,又有同性这个话题引发争议,很快就有了热度。
营销号嗅到能引发流量的噱头,像饿了三天的野狼嗅到肉味。
「学妹:天青学长,我担心很快连你在哪里上学、叫什么都会被人扒出来。」
在匿名的账号背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宣泄情绪、侵犯隐私,毫无公信力的自媒体和传播观点的个人是绝无可能被约束的。
「没事。已经发生的事,那就顺其自然吧。」
对于无法掌控的事,余天青会选择退后。他把英文报道原文和侵权事宜一并整理好后,发送到公众号的邮箱,再次严肃要求对方删文。
一直等到晚上七点,才收到公众号的道歉。
下班后,余天青走出写字楼,就看到了一个高瘦身形准确无误地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几乎每天下班都能在楼下碰到李记慈,比小学门口的家长都准时。
就连加班也不例外。
咨询公司在纽约长岛以西的皇后区,而李记慈住在曼哈顿,考虑到这中间的距离,并不是能碰巧的,但李记慈又有那么点儿端着,不想让人觉得他专门在楼下眼巴巴等人下班,所以每次都会装作刚到的样子。
“以后我跟你说今天加班的话,就别来了,这是浪费时间。”余天青说。
“我有时间。”
高三毕业生就是全天下最有资格浪费时间的人。
“那随你吧。”余天青大步往前走,不再说什么,照片被冒用终究是一件很烦心的事,因为这件事他一整天工作效率低下,下班后,已经没有精力再和李记慈斗嘴了。
少年亦步亦趋,“哥,今天吃法餐。我定了餐厅。”
当他说出“法餐”的时候,余天青压根没想到是这种有竖琴手伴奏、服务员都是西装革履的执事、两个人坐拥一间豪华包间的法餐——他从未来过这种类型的餐厅。余天青在生活中和大多数直男一样,完全不懂情调,餐厅对他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吃、吃得好,其他的附加价值他只觉得是浪费钱。
这本该是一顿简单的工作日晚餐。而不是有执事逐一端上菜品,每道菜都是一小口菜放在一个巨大的盘子里,美是美了,就是想再多吃一口都不能够。
李记慈的手指在下面不安地扣着桌布,喉结也在动,像是在酝酿什么。
灯光昏黄,包厢外传来《水边的阿狄丽娜》悠扬的旋律,从选曲上来看,有人求婚成功了。
用餐期间余天青的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
“阿慈,我接个电话。”
他一接上,余教授就劈头盖脸地句:“天青,你怎么去参加那种活动?”
余天青解释道:“爸,纽约很开放,很多不是同性恋的人都会去参加公益活动。”
“但那篇文章写的是同性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的照片和基佬出现在一起就是很不好。你叔叔阿姨们,还有我同事,很多都看到了这篇文章,他们跑来问我’你儿子怎么上新闻了’,我都帮你解释过。”
“我已经联系好他们删文了。”
余教授抬高声音:“删掉也气,那些搞自媒体的多缺德,这种误会多丢人啊!”
余天青皱了皱眉,“爸,本来就是假的,不丢人。”
余教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我儿子被人造谣成同性恋,你不恶心,我还恶心呢!他们就算道歉也弥补不了你的名誉损失,不行,我还想让我同事法学教授帮忙告那个号……”
“告什么告!”余天青烦躁地用手指点着碗沿,“就算是同性恋,也不见得就恶心了。总之这事都翻篇了,您别再操心了。”
听到这话余教授更生气,“要我说你一早就不该参加那种乱七八糟的活动,基佬的利益和你有什么关系?天青,你最好少和那种人接触,我不是歧视,但你和他们真就不是一路人。”
余天青一时心急,回道:“不是乱七八糟的活动!他们生活中也都一样是正常人。爸你现在看不起他们,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的儿子天生正巧也是……”
没有再说下去。
好像有一股气压着心脏,有种说不出的心惊和慌乱——明明只是个不可能的假设情境,他为什么无法说出口?
李记慈没有说话,坐在他对面,眼帘微垂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天青,别说气话了,要真是那样,是想气得爸爸早死吗?”
余教授轻飘飘一句话让余天青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爸,我就随口……”
“爸相信你,我们老余家的男人都是纯爷们,出不了孬种。”余教授安抚他。可这样的话反而让余天青心里说不出得堵塞,脸颊因为憋屈也生理性地烧起来。
李记慈默默坐到他身边的座位,坐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小猫爪子直接在皮肤的神经上挠,连带着余天青的呼吸也变得粗重。
孬种?李记慈用气声在他耳边说。
电话那头,父亲的训诫还未停止,这边他却在警戒线边缘试探。
余天青隐隐地,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好似这样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李记慈的眼睛在不充分的灯光下更添了一份朦胧,深灰色的瞳上蒙上了一层琉璃似的光,呼吸声近在耳畔,灼热的气息喷在余天青的耳朵上。
李记慈分明什么也没做,这种氛围却让他……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