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得怎么样?”李记慈问。
这一觉余天青睡得不踏实,总感觉自己仿佛睡在一张悬崖上的吊床上面,仰面是蓝天白云,低头却是深渊,他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感觉要掉下去,真掉下去后又莫名被白云接住。
“还不错。”寒暄似的答案,“阿慈呢?”
“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倒也没说错,成年人要想年轻,就要干青春时干过的事。
波士顿那会儿,如果睡一个床上,那么第二天余天青醒来时,总是被李记慈从背后搂住的,鼻息灼热地喷在他的后颈上,像绒绒棉絮在挠他;李记慈身上硬邦邦的,抱得紧了很硌人,余天青更喜欢被松软的鸭绒被包裹的感觉,因而他总是会制止少年那种黏人的举动;唯有在噩梦初醒的清晨才会想缩回李记慈的怀抱。
李记慈说着突然去抓他的手,余天青下意识缩了一下,以为他要吻这只手。余天青骨架偏小,手和脚都比同身高的男人要小一号,莫名戳中了李记慈的兴奋点。李记慈曾迷恋于他的小手小脚,嘴唇也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落在那上面。
“该换纱布了。”李记慈捧着他的手端详。
余天青被自己刚才那一瞬的想法给恶心到了:手被自己扎得血肉模糊,纱布过了一夜还散发出腥臭味,谁还会想要吻这样一双手?
“家里没纱布……等我下,我出去买伤药。”李记慈说着就拿了车钥匙出门去了。
桌上喝了几口的牛奶麦片被丢下,李记慈还没有吃早饭。余天青收拾好桌子,也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麦片,算是一顿简易美式早餐。
他第一次忘记今天是星期几。
听说不用上班的人都会把日子过混,没想到在他失业的第二天就应验了。余天青明白,这时候他应该体面地联系HR递交一份离职申请,而不是被动等待上级的开除邮件,但他就是不想联系外界,不想买新手机,不想开电脑,不想出门——甚至不想看到窗外刺眼的阳光。
阳光从纱帘里透进来,高级的窗帘布料自带柔光效果,将毒辣的光柔和成投射在木质地板上的金沙。他昨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座别墅,装潢无疑是有年代感的,从客厅到三层楼道,无一例外的简约新中式风格,当然十年前还没有“新中式”这个分类。用余天青有限的艺术修养看来,以黑白靛为主色调的房间很有徽派建筑特色。
门外还有一个小花园,虽草地已经被杂草覆盖了,但不难看出它全盛时期的风光。花园里有一对活灵活现的石狮子,身上长了厚厚的一层青苔,仿佛时间用绿色笔刷晕染出生机,让它们破土而出。
李记慈说过,徐妃颖在花钱方面的天赋毋庸置疑。徐妃颖是特别省心的女人,坚信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对室内装潢一窍不通便不惜请业界顶尖的设计师独揽设计大权,据说中途被坑了一大笔钱,她也无所谓——反正花的是前夫的钱。对儿子,徐妃颖也是一样的中心思想:她可以送儿子进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老师,但想让她自己教孩子、带孩子?想都别想。
余天青在花园里走了几步就退回室内,阳光甚好,他却偏爱青苔。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李记慈回来了,他不仅买来创伤药和纱布,还带了一件礼物。
“你还去买东西了?”余天青好奇地盯着那个袋子。
“换好纱布再拆。”李记慈卖了个关子。
余天青怕疼,有了这个神秘的安慰剂,在拆纱布上红药水的时候才能堪堪忍受。
“我不是故意的。”不想让李记慈觉得他是自残的幼稚蠢货,“以后不会了。”
崩溃有时候不是因为哪件特定的糟糕事,而是长时间的累积,外加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李记慈并没有就余天青的话接下去,而是感慨似地说:“我妈的手,常年都有疤痕。她会自残,并且她自认为很清醒地在做这件事。她用自己的血饲养鬼神,并且将她前半辈子的成功和运气归咎于那玩意儿……很难想象吧,现在还有人相信这个。我以前就为这件事和妈妈闹得很僵,最近三年才和她慢慢恢复联系。”
余天青第一次听到李记慈说这件事,很显然,李记慈必然劝过母亲,但结果是悲观的。
“我逐渐发现,最难改变的就是他人。所以现在我已经不抱有改变任何人的想法了。”
“可是王泽川让你来陪我,不就是……”余天青喉头微微一梗,“我知道,他想让你来治疗我。”
“那我可能要让医生失望了。我没有学过心理学,也并不打算治疗你。”
“包好了——”余天青想要逃避一切深度的话题,他站起来径直走向那个购物袋,“可以看了吧?”
他打开那个箱子,发现是一台全新的微单相机。
“你早上还去了索尼店!?”就像是早上出门带个大饼那样!
“记得哥喜欢摄影。”李记慈很平常地说,“这年头要找个不联网的数码玩具也不多了。”
他竟然知道自己不想上网,不想进入外面的世界。余天青抱着相机,有些忐忑,“多少钱?”实在是没有闲钱了,未来的工作也还不明朗。
李记慈想了想说,“徐妃颖十年没有回来,她想念这套房子了。你帮我用相机拍这里,多拍几张,早上的和晚上的,各种光线。”
余天青眼睛亮亮的,认真地答应下来。
于是之后的两天,余天青又捡起了少时的爱好摄影,他本身就有强迫症,往往为了一束恰到好处的夕阳光线,可以蹲守一两个小时。没有手机的生活原来不会无聊,可以研究微焦摄影下的青苔,可以观察太阳在一天中的走向……李记慈白天总会出去几个小时见人,而他在家的时候总是余天青最好的模特。
——为什么老拍我?
——嘘!我在拍Vlog。明天你电脑借我一下,我要学剪辑。
——连我刷牙都要拍?
——因为是拍给你妈妈看的。她想念的不是这套房子吧,是想念十年前,想念和她一起住过这间房子的小阿慈啊!
李记慈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会想念他,毕竟母亲从来没有这样表达过。事实上,母亲也没有提出过“想念北京的房子”这种话。
但余天青就是会有这样奇妙的想法。
第三天早晨,李记慈是被麦琪的电话震醒的。
“Keats,Sky在你这儿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在。”李记慈打了个哈欠,尚没有意识到麦琪语气的严肃,“怎么了?”
“Sky妈妈说好几天联系不上他,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你出现过。她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打电话给我……她情绪很激动,说是……你再不放Sky回家,她就、就报警,告你绑架Sky!”
身边的余天青翻了个身,还没有完全醒来,李记慈态度强硬,对麦琪说:“Maggie,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你转给阿姨。她要是想告我,不如就让她来我这儿看看。”
麦琪火急火燎挂断电话,倒是忘了八卦余天青怎么又和李记慈住一起了的事。
李记慈铁了心要见孟女士,他实在难以想象有当妈的竟然因为二十八岁的儿子两天不联系她而要报警。
孟女士到达敲门时,余天青还在厨房哼着歌做早饭。李记慈怕他现在还没有勇气见母亲,便劝他先上楼,余天青浑身都在发抖,但就是不肯上楼。无广告网am~w~w.
一开门,孟女士站在门口,面色如霜打的茄子。“余、天、青!”
“妈……”
“哥,你先进去。”
余天青不依,两人推搡着又回到厨房。
余天青想把妈妈和李记慈隔开,就如他一如既往地想要化解矛盾,如果无法化解,那至少要远离矛盾的中心。但是这一次,李记慈不听话,用罕有严肃的声音对他说:“你出去。”
余天青站定不动,拽着李记慈的衣袖试图挽救现在的局面……无济于事,李记慈将他拦腰抱起丢到门外,然后合上了厨房的门。
“喂!开门!”余天青在外头拍门,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扭头就去工具房找备用钥匙。
“你想干什么!?”跟到厨房里的孟梅娟抬高音量。
高大的男人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他皱着眉头用极为冰冷的眼神睥睨着她。孟梅娟心跳疯狂加速,宛如见到了人间恶鬼,寡居这么多年的怨恨瞬间凝结成一股可怕的怨力——这个男人毁了她最爱的儿子,优秀、孝顺、聪明能干的儿子!
“阿姨,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余天青是个成年男人,只是两个晚上没有联系你,你就要报警吗?”
“管你屁事……”
“如果我不说,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告诉你吗?”李记慈厉声道,“别人懒得管你们的家事,余天青更不会说你半句不是!”
孟梅娟气得面红耳赤,她雷厉风行了大半辈子,在学校哪个学生敢当着孟教授的面发脾气?现如今却被一个小她三十岁的晚辈当着面叱骂。
“你妈没有教过你礼义廉耻吗?到底是小三的孩子!天青这孩子从小就听话,走到这一步容易吗?你们不是都结束了吗?你为什么又要缠上来?就不能放过他!”
“我没有强迫余天青,更没有绑架他,他是自愿跟我回家的——”
“你什么意思?!”孟梅娟的声音又渐渐带了哭腔,“你不在的时候,他明明很好,很正常……也交过两个女朋友,只要继续积极接触,天青总会找到心仪的女孩!”
“所谓很好,很正常,是什么意思?”
“我儿子事业有成,名校毕业,人也孝顺体贴,没有谁不喜欢的!”
“事业、学校、孝顺体贴,只是余天青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李记慈想起自己过的这五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抛弃后那种彻骨之痛……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阿姨,我会把余天青带走,可能一年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同意!”孟梅娟快疯了,她从来没见过李记慈这么狂妄的兔崽子。
“管你——屁事?”李记慈嗓音平稳,将这句话还给了她。
“啊!!你这个无赖!”
余天青听到母亲的叫声,拿着备用钥匙赶来推开了门……
只见孟梅娟气急,抄起炉灶上的铁锅,顺手砸向李记慈。
余天青一个箭步抢在李记慈身前,铁锅撞到余天青的侧脸然后砸在瓷砖地上,晃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音,两枚半熟的白煮蛋落在地上,砸得稀烂。
孟梅娟双手颤抖,双目紧闭,嘶声大吼:“求你……放过我儿子!”
滚烫的水被泼在余天青的脸颊,脖子,肩膀和手臂上。
余天青下意识用胳膊挡了一下,但不可能完全挡住,热水瞬间烫熟了他的皮肤。他抱着脑袋往后退被门栏绊倒,发出重重的倒地声,蜷缩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哥!”李记慈惊叫,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孟梅娟一下子懵住,人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往往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做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本想顺手抄一个武器,没想到炉灶上的锅正好是余天青早上煮蛋用的,里面盛着滚烫的水。
“天青!你...你怎么样!?”
除了一开始被烫到的痛感,很快余天青就感觉不到那种剧痛了,可能是因为皮肤坏死的缘故。他听到耳边传来李记慈的声音,无比庆幸,如果妈妈把这锅热水泼到阿慈脸上,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绝望。
余天青习惯在自己脖子栓上缰绳,再把绳子交给父母,只要缰绳那头有人拉着,那他便可以确保自己是被爱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承认爱过李记慈是件最让他丢人,羞耻,他做过最坏的事。只是心里少掉的那块该怎么办?他不会再开心了。
是的,他爱李记慈。他曾成功麻痹过自己,也努力找过新的爱人,最终还是无法忽略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道理很简单,任何麻醉剂都有失效的那一刻,只能缓解疼痛,不能治愈疾病。
“阿慈……”他发出干涩的声音,“抱……”
余天青抱着爱情,又不止是为爱情,他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爱人——想要做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