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箸动身所查的乃是当年梨园之事。
梨园的主要职责是训练乐器演奏人员,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
开元二年,玄宗将原来隶属于太常寺的倡优中的音乐人才划出来,专门设立了“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左右教坊的责任不同,大致右多善舞者,左多善歌者。
大多坊间女子皆为妓女或女优(散妓),只不过,这也是活下去的方法,虽然出行受限,但是衣食无忧。
梨园当年因皇室独爱,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能进去的,自然都是经过重重考核,方能进去谋个差事。当年盛况空前,若是弹错了一个音,皇上便会察觉,可谓严苛,最近十几年,渐渐衰败起来。
梨园子弟分为坐部、立部、小部和男部、女部。坐部是最优秀的乐师,江苏苏自然是做不到如此,当年江苏苏只是里头的乐工,善琵琶。
当年最优秀的坐部乐师可任魁伶(乐营将),盛唐鼎盛时期,李隆基、雷海青、公孙大娘等人都担任过乐营将的职务。
三年前,乐营将的名字便是羽生织姬,也便是如今的月小楼,织姬确实是东瀛人,只不过并不是被骗来长安被卖入春阁的,而是东瀛进贡来长安最优秀的乐师。
所以,月小楼与江苏苏一早便认识了,那么月小楼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入平康坊去做一名妓女?她有了户籍,那么用的是谁的长安户籍?她是害怕还是想蛰伏?
江苏苏的死,是否和她有关?
当年所有人都已经被杀或者遣散,江苏苏和月小楼为什么会选择隐姓埋名留在长安?
一切只能去问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方能知道答案。
月小楼下了楼进入客房,打开房门瞧见李箸的时候,是惊讶的。她没想到假母跟她说的那位一掷千金只求见她一面的贵公子竟然是他。
李箸坐在那里,他的笑依旧淡然温和,月小楼不得不承认,李箸是她见过人里面最适合穿白袍之人,也是最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的男人。
月小楼也笑了起来,她有两颗虎牙,笑起来之时,愈发美丽起来,她的美偏向精致华美,瞧见她,便会想起那雍容华贵的牡丹:“少卿好久不见,您今儿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只是想让奴家陪你聊天?”
她扶着门框缓缓进了房,她今日大约是并无见客打算,故而并没有梳妆打扮,头发就这么披散着,颇为随意慵懒,她的脸没有施粉黛,却意外得好看,清水芙蓉或许便是如此。
李箸依旧在笑,他的眼睛扫了一眼月小楼的手,他顿了顿,随后便垂下了头,折扇划得便甩了开来,微微扇着风,动作行云流水,瞧着是做惯了的:“这些钱也并不白花,至少还是见到了姑娘,但少不得还是得问些话的,否则,我这千金一掷也太亏了些。”
“少卿大人想问什么?”月小楼转过了身,在他身前跽坐了下去,她的手拾起了茶壶,盖住茶帽给李箸斟了一杯茶,随后将茶杯推了前去,动作优雅得很。
“呵呵……”月小楼听见李箸的问题的时候,整个人僵硬了一下,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只是听着似乎不复之前婉转若铃,她终于第一次认真看向了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曾经的温柔缱绻也都化为了一片虚无。
“少卿大人这话,小楼可就听不懂了,小楼就是小楼,以前叫织姬又如何呢?小楼被拐来长安无亲无故,难不成就得受公子怀疑不成?”
“你应当是怕有人找到你罢?”李箸没有什么改变,小楼如此模样,这是保护自己的下意识语句,她将一切都会否认,甚至装作什么也没听懂,但是他知道,她听进去了,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只是突然头晕起来,他撑了撑头。
月小楼瞧着他似乎有些不舒服,只当他气血虚,正准备给他拿无花果干,压压舌头,却不想被他猛地拉住了,她顺势整个人仰面摔了下去。
她痛呼一声,却瞧见李箸将自己整个人都扯了起来,她痛得很,正想娇斥,张口之际下巴却被捏住了,竟然张不得,自从入了春阁以来,她所受的待遇尚要比大官千金还要高,她从来未有被如此对待过。
她惊惧地瞧了前去,她眼前的李箸朝她笑了笑,但是月小楼瞧着他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她睁大了眼睛,瞧着他缓缓凑了上来,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甚至于她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李箸的手指生得很好看,精致优雅的手指夹住了月小楼的下巴,捏着下颚左右瞧了瞧,似乎是待价而沽的商人一般瞧着月小楼的脸,最后啧啧道:“这么美的脸,若是出现在死人身上,可就太可惜了。”
月小楼的眼睛很美,如今她有些褐色的虹膜倒映的是微微笑着的李箸,她只感觉如今李箸很危险,与先前李箸完全不同,她急于逃离,只得不停转着头,试图离开李箸桎梏:“呜呜……”
李箸挑了挑眉,笑了起来,笑容竟然没有温和的意思,他的虹膜很黑:“嗯,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啊……你若是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便保你。”
烟雨凄迷,在冬天可不是好天气。
这天最近是阴冷得很,柳如筠撑着伞的手都被冻得通红,鼻子竟然被冻得流了鼻涕,她也只得拿出方帕擦了擦,随后又细细叠好放在了胸前侧袋里,这人实在是规矩极了。
雨又细又密,她只得抬头眯着眼睛方能望清屋顶上的阿宝,期待他能说出些什么。
阿宝在这个天气更加遭罪,他只穿了蓑衣,还蹲在了屋顶,这寒风夹杂着冷雨就在他脸上胡乱地拍,他冻得直打哆嗦。
他瞧了瞧,用石子在瓦片上刻了痕迹做了记号之后站了起来:“御史大人,能确定了,上头的瓦片被人动过,这片房屋基本上都没人居住了,大部分都搬去北面或者右金吾卫地界去了,所以这里几乎是没有人住的,有人上房也没有人会发现。”
柳如筠还是被一群人拉着进了屋,她在另一处房子里头,这间屋子正对着小巷口,这里大约是空了许久,里头都是灰尘,人湿漉漉的一进去,便已经满身的灰,她叹了口气,这衣服不能要了。
她也不再看已经变成灰色的白袍,她走至门口抬了头,望见了对面正准备跳下来的阿宝,她觉得今日的雨水颇为细稠,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方才能瞧见那一抹轻巧黑色人影:“所以,小巷两侧屋檐两边屋顶上都有被碰过么?瓦片被搬动痕迹大不大?”
阿宝身子灵活,窜下来之时整条腿做弹跳状,减缓了冲击,整个身子瞧着都能飞起来,瞧着应当是练过的,他扯紧了衣服跑了回来:“是的,御史大人,两边瓦片有松动,一般这种瓦片都是有些时间了的,一动,上头灰尘就能知道有没有移动过,靠近小巷地方瓦片下头无灰,应当是被人搬开过了,两侧都有,所以我觉得凶手,不止一个人,除非有人提前将两边布置好,等待死者入网。”
赵虎是个武痴,瞧着阿宝下盘很稳,身子骨也很轻,应当是专门学过轻功的,顿时也高兴起来,兴奋得很,他倒是没有想到阿宝一个仵作竟然会武功,将他拉了进来,伸手拍了拍阿宝的肩膀:“哟,阿宝兄弟身手不错啊,师从何人?”
阿宝和尸体相处惯了,他已经习惯了平常人们的厌恶或者排斥,对于这种熟络的搭讪,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热情,他不停朝后退着和赵虎保持距离。
他瞧了一眼柳如筠,瞧着她似乎并没有生气,也便敷衍答了答:“当年洛阳名捕燕子邱来长安之时收我为徒,方才学了几手防身。”
他其实先前告诉过别人,洛阳金燕子曾经来过长安,瞧着他骨骼清奇收他为徒,他会轻功,可惜宋辊他们都不信,都当他在唬人,所以他也便不说了。
赵虎眼睛一瞪,他觉得宋辊他们简直就是浪费了这种好人才,仵作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一缗都没有,所以他准备当这个好人,顺便挖人才,随即挺起了胸膛:“嚯!兄弟,这燕子邱可是江湖人称金燕子啊,轻功那可是排得上第一的,你是他弟子,那可真是暴珍天物……”
阿宝好心开了口:“那叫暴殄天物。”
赵虎扭头,瞧着颇为不耐有人说他没文化,他拍了拍胸膛,像极了诈骗团伙的鹞子:“哦,我不过就是个粗人,别抠字眼!要不阿宝兄弟,你来我们这里,给你双倍月薪!你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没老婆,你瞧瞧我们这里曼舞怎样,虽然说像个男人了点……”
柳如筠听着他们对话差些笑出声来,但是她脑子里已经在快速罗列出了许多证据链条,那是一个个疑问堆砌起来的问题。
江苏苏的死是谋划好的,死者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被人约来的?或者她约别人?又或者,一切都是江苏苏自己安排好的,为了保住一些秘密?
江苏苏是处女,两个孩子怎么来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当年梨园发生了什么?死的人与现在有什么关联?
那幅魔画到底是谁画的?为什么看了魔画的人会死?
她叹了口气,扶住了额头。
她真不该听李箸一通忽悠,头脑一热随着他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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