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女哪吒

去接受检阅和串联的列车,挤上去了就万事大吉。

这指的只是最初那一刻,长长的嘘一口大气,整车厢嘘出了几百口这样的大气,几百张身体在受压迫心已经笑着喊着飞到几千公里以外去了。

李翠云妈妈给白容带的馒头、水壶和十块钱。

连三公分宽的椅背、行李架上都全是人。最狼狈的其实还是过道上,人们用脚尖站,用手指东挠西挠挠着什么就像章鱼触须狠狠勾住了站,瘦小者借助前后压力和摩擦力站,矮个将下巴搁在别人肩头上站。

当然喽比人体更饱和的是以赤色青春荷尔蒙为首的各种气味,口气、汗气、屁臭、厕所里出来的气味、椅子下和行李架上类似于厕所的气味。

还有干云豪气鸡眼戾气暴发户气干燥气火爆气傻气骄气举凡这些下三流应扫应荡之气味压实了也成堆成捆在今后日子里他们甚至无辜子孙都将负重前行。

厕所水火不留情翻不了窗的一定要进去,只有叫里面的暂时出来,啊呀进去可以尽量不看但不能完全不闻嘛,我的天只有赶快赶快!

白容在座席间站得腿软,想坐到窗口茶几上去,刚做了个动作,坐着的人说不行呀,要坐垮的!

这排已坐了四人的三人座还硬挤出二寸边位来给她坐。这用流行的阶级友爱、学雷锋、活雷锋这些词很难解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奇怪的环境中她身体的异香能造成个神清气爽的小环境,他们是不让她挪窝。

有人在惨痛经历着行李架下雨的怪事,“做啥做啥,太缺德了嘛!”

行雨的男生沉默始终就是沉默,连道歉都没有可能。

上下“客”从窗口,翻出往往先来个狗抢屎,翻进暂时就横在人头上。

吃从窗口递钱买月台上的馒头和煮玉米。

傍晚,当车开到一个小站,广播里传来列车长的声音说:列车因超员太严重己无法前进,希望下去一部分人员。他还保证下一趟车会把下去的人带走并且还能先到京。体力实在不支了明知这些话不可信白容的同学们还是互相高声招呼决定下了车坐着的白容抱歉选择了沉默。

到了之后,有许多来迎接的车辆。白容随车来到一所大学,在校内大道一路走去,见教室和其他房屋都用课桌拼成临时床铺,有暖气,人进人出。

火车上已感知到自己魅力的白容来到一间全是京城口音的教室,第一眼已经满员,第二眼——来不及有第二眼,已被几个女生围住。很快这个女生战斗队的队长便在自己身边为她挪了个窝。

每天四角的标准,一斤粮定量。白容这食堂吃得最多的是馒头和有点儿肉臊的白菜粉条。

等待检阅期间每天军训,上下午各两小时出操。其余就是在大学、街上看大字报。

街上学校的墙壁和搭的席棚不敷应用,一层层又搭起来,供贴大字报之用。内容都是批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有小县城把批他们那里走资派的大字报也贴到这里来了,真是走资派以千万计,大字报每件也有越来越长之趋势多至一件几十上百张。

有将厚纸壳揭下来买钱或当燃料的,无人管,这当是做的好事。

白容没逛过一天公园名胜,也不知道哪里有公园名胜。

她因成日与京城中学生厮混而练出了一口的京腔。

到那天凌晨三点开始行动,到天亮时方才汇入了一处人的汪洋。

尚早。席地而坐,一遍遍地唱着革命歌曲。

下午又才开始移动。白容战友中有的后来说,经过金水桥面前时,觉得自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片小小树叶。

这片树叶和其他很多树叶都走掉了自己的鞋子。

没有身体树叶算什么身体,没有头脑大海就是头脑过后长期都是这样这次目的也是这样,任随洪流把这片树叶带向何方还自以为自己在弄潮。

无雨雪,过后广场和通往广场的路上汗水结了一层薄冰。

部队连长利用空隙其实是为了打发时间搞队列训练。走走停停,不一会儿终于走不动原地停下了,虽只有几百米距离就是到不了天安门。

因为“两不走“,看不清不走,没看见更不走,有的走过了又倒回来欢呼。

终于来了命令今天检阅停止了,有的女生哭晕过去。

接下来的步行长征也是一道很奇异的风景。

队员们在仪容方面有红袖章、灰军帽、绑腿三件宝,每支队伍看去都基本齐整,齐整也就意味着有精神。

沿途有很多接待站,那里除管吃管睡外,有的还有油印机可供印刷宣传品。

吃什么白容这路长征队吃得最多的是萝卜烧猪肉,才几年就到处有肉吃了!

穿最流行的当然是军服,“狂不狂,看米黄!”若有真资格的绿军装加褐色皮腰带,也很神气!

白容这支长征队有穿正规军装的,但都不合尺寸,松松垮垮。只有白容穿一套军便服。

金水桥接待站有个年轻干部对她很关照,听她说想要件七成新的女军便服,就给她找了一套,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个头儿。

男的大都为短发平头,简称“寸头”。

女的百分之百齐耳短发或小辫,有的小辫用橡皮筋紧紧箍成两把坚挺的“刷子”,再把“刷子”底部剪齐。

这种“刷子发型”因一张照片而流行全国,最为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白容她们步行长征路过一个村口,有一群光p股小孩拦着她们,手举着挖的草药党参虫草什么的交换像章。

她们尴尬不已,有的干脆跑开,有的借向孩子们散发花花绿绿的传单来遮挡视线。

孩子们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纸张,接过传单就把手上的草药递过来了,拿着传单跑呀跳的,你追我抢。

有个女的带三个娃儿在前面走,背着婴儿,牵着大点的,跟着一个六七岁的。有个女战士跑出去,递给女的一个玉米面馍馍。

女的接过去就朝自己口里塞。

女战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从别人眼中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是我的眼睛看花了。

一到接待站就随便吃所以身上打有埋伏的女战士就那么一个。

有个小孩用满背篼才挖的草药,想换一个最大的像章。

没有人愿意同他换,关键是没有人认为这也是一种幽默,我们拿草药来做什么?又不是当年真的长征,那草药就很有价值。

只有白容对光屁股男孩见惯不惊,她见男孩好可怜的样子,就走上前去很利索地摘下了自己胸前的大像章递给这个男孩。觉心里好轻松而且胸前也好轻松。

迪市对外地来串联的战斗队安排住好吃好。然而大家根本不领情,来了吃饱喝足之后,立刻就去串联当地的队伍。后者也有找上门来的,互相鼓劲打气,带着上街呐喊,刷标语,贴大字报。

当地师专,京城串联红卫兵认为对牛鬼蛇神过于心慈手软,一声令下,操场集合亮相。一位腰束皮带的女红卫兵沿背后行,在每个后颈上都啪啪几巴掌,口中念念有词:“还不低头!”

每人发面三角旗,上面画个骷髅,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校园转圈之后上街游行。

师专的教学楼、宿舍和食堂均为百年历史的旧建筑,校门为拱顶多立柱,正面装饰工艺精美。红卫兵破本校四旧,自然不会傻到去砸饭堂、宿舍,那就没地方吃饭和睡觉了。

唯校门无关痛痒,是百分之百的眼中钉。这件横看竖看都脱不了封建和资本主义思想文化壳壳的东西,越看越觉得是个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污的泊来品,不算四旧还有什么算四旧!

乃在串联者助威之下,先由一勇士爬梯子上去铲横额,等于先抠眼睛,随后拿钢索将校门柱子、横梁勒住,钢索另一头套在四辆十轮卡车上。

在大喇叭指挥下,四辆大卡车同时发动,就像古代的五马分尸,这少了一马只有四马,吱吱嘎嘎、轰轰隆隆、叭叭啦啦,还在挣命,尚在残喘——最后嘣然一声巨响,校门就稀里糊涂一命归西了。

将靠边站的教职工撵来搬废渣。

尘土上升聚成校门的样子久久不散。那些大理石、陶材和珐琅砖脚踏上去一直还在咿咿呀呀。

白容这支队伍名叫“丛中笑”,队长方芳。女战士都腰横武装带,由于衣服宽松腰比较细而箍得像芭蕾的小裙子,腔调和举止都跟男的一样。

面对瑟瑟发抖的花白头发牛鬼蛇神,“你奶奶的!”袖子卷起到手拐上,“唰”地扣子扯开了,一条腿踏上桌子。

“叭嚓”桌子翻了!桌子只有三条腿一条腿正拧在手上呢,女哪吒扑在地上……

起来老羞成怒率众一顿乱拳将少数捂嘴笑连同大多数没有窃笑的花白头发们打翻在地踢于台下像踢的板凳一样。

“丛中笑”驻扎在市歌舞团,白容三天两头和冷燕碰面。

由于李翠云妈妈描述甚详,她初见冷燕在发愣的同时再审视其步姿——飘若仙子,便断定了她就是雪精姐姐!至于为什么白燕改成了冷燕,这是因为骏哥姓冷。

又不是外国妻随夫性,这反而说明虽然妈妈说的爹将姐姐给骏哥了,他们并没有成亲!

在听说姐嫁给骏哥了之后,骏哥在她心里已成死灰,现在死灰又复燃了。

这不是可以插一脚么,这不是可以竞争么,这种故事古今中外还少了呀!

谢苍天,她在明处我在暗,相机行事就行。

对白容关心的雪精年龄大小,她该叫姐姐还是妹妹,李翠云妈妈回答说:“她看起比你小,见面你还是该叫她姐姐。”

白容连对冷燕的隐私都了若指掌,包括她的冰肌玉骨,脱衣后身上有股寒气。

她想试探一下冷燕的冰肌玉骨。在歌舞团女浴室碰到过几次,但人都很多。

这次她捱一会之后浴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

当冷燕洗完在擦干身体时,她便关了热水喷头,一身水淋淋地向她走去。

冷燕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这时她已感觉到有阵阵寒气。她坚持走到了她面前,就像来到了冬宫。

身体在筛糠,说话都口齿不清了:“呃,你猜,我我找你做什么?我梦见、你是个、雪姑娘,你身上有有有股寒气!”

雪精微带喜色,又显恳求:“呵,真的呀?你梦见的?说明我俩有缘!你不要对人说好不好?”

“你叫我不说,我就一定不会说。”

雪精一边自己穿衣一边叫她:“你别穿!”

雪精将她的腰身和腿打量一番,还转一下看了背部:“我晓得你叫白容,普通话说得好,你的腿也生得好!你适合舞蹈,嗤,跟我学?”

白容也真是醉了。

自己的腿治好之后,除了翠云妈妈夸过她的腿好看,还没有别人夸过。

就是修长好看嘛!她配当我的姐,不嫉妒我,当然喽她的腿也好看!

从此白容尽管没有认姐姐,跟雪精已形同姐妹。

水晶心的雪精也不是没有心计。她向白容提建议:“你们可以杀到喀市去呀!”

“你们”指的”丛中笑”战斗队。

“你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路去?”白容已猜到八九分。

雪精先只打个抿笑,当白容掉头时才说:“嗯,我哥在那里!”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