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骏毛遂自荐,去鉴定抄家抄来的文物。
喀市跟风筹办破四旧战果展览。这比大多数地方已慢了一两个节拍,比京城更是慢了半年多。
这主要就是抄家来的东西。破四旧其他那些内容如拆毁石窟庙宇牌坊,砸烂什么非物质文化和不过什么节等只能展出照片。
抄家按规定的查抄范围是金银财物、现金、变天账、枪支、电台等。
实际抄来的还有毛料衣物、高档家具、各种书籍、绘画、工艺品、家庭相册信件、陶瓷和玻璃器皿、电风扇、收音机、留声机、自鸣钟等。
反动封建淫秽出版物中,“松鹤延年”、“三英战吕布”、“昭君出塞”这些年画和《西厢记》《红楼梦》小人书也笼统在内。
伤脑筋的是哪些该展览哪些不该?尤其是古董文物,识别不了。杯杯盘盘,连光泽都没有,一点不好看。说是古董,究竟是不是古董?
冷骏得知指挥部在现场寻求文物鉴定者,乃欣然前往。
这里是个搭在中心广场的大帐篷,将许多战果堆放于此。
他在此小城早有名气,除“修理补胎”本行外,传说还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兼之这里对“盲流”还真不当回事,既自己找上门来了,马上就获委任。
他置身大帐篷,如同当年在古寨门那样,早已是鼻迷五味。
见那千江万河的泥沙鱼龙被打翻了在此挣扎苦苦求生。
他兢兢业业沉浸于此,在为这些战利品原主人一洒同情泪的同时,又为其能在自己面前展示一过由我来裁定之或许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而一展笑颜、轻轻吹着口哨。
不然能到博物馆去对它们来说也是个好的归宿。
最先迎来的是安放在大帐篷门口的一对缺尾巴的铜狮子。这对狮子被锯断了尾巴,里面是水泥的,这一定出乎锯者意外。
这不太值钱的尾巴也许已经被扔了,或被小将当成冲锋号什么的神气活现别在武装带上了。
他以眼光识品类,以嗅觉归档次,在登记簿上写道某家,查抄物件:线装书若干册,扇子若干把,字画若干轴。某家,查抄物件:地契若干、皮衣男女若干、玉器……铜熏炉(明)。
朝代“明”他是嗅出来的,再久远的年代都没问题。
天蓬下安放了好几张便于堆放古董字画工艺品之类的乒乓球桌。由于东西在减少,有人在这里写大字报,桌沿糊着墨汁浆糊,地上是写秃的毛笔和揉皱的纸团。
嗅知背后一老者,驼背喘息。走去在持枪者警惕的目光下与之交谈数句。支边来的,后全家都迁来了。鲁迅曾提到过我,红卫兵硬指我和鲁迅交锋,把我抓进牛棚,几乎打死。
露出衣襟间标着“牛鬼蛇神”字条,公交车司机见了不让上车,医院也不给挂号。
抄家抄走的有书画文物,尤其名人字帖有几百通,尺牍:董其昌、沈荃、王船山、曹寅、刘春霖等等,等等。
以我让它们先进博物馆,以后……那就以后再说了安慰之。
附“丛中笑”之骥尾杀到的冷燕找来了,她后面还吊了白容这个尾巴。
冷燕便在这里打杂,她有时会凑过来看某件古董,跟哥说几句话。
白容只在附近打转。
白容有时会跑到附近空教学楼去,从窗口向那里看。她这样虽可以把骏哥看个够,反而会哭得一塌糊涂。
她哭了又笑,原以为今生不再相见了谁知见面来得这么容易。
那我干嘛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我何不明枪实弹地去把他夺回来?
是的叫夺回,我在先她在后。
我不及她聪明吗,不及她漂亮吗,不及她白吗,腿长得不如她吗?她岂知冷燕是神仙妹妹,只想到李翠云妈妈讲的那些故事,白燕对他是那么情深义重,她就还是有些持戟彷徨。
她了解到他经常去吃饭的两三家馆子和爱蹓跶的那些小巷,及周末爱去的地方——笑脸。
她便也掏钱去那两三家馆子吃饭。
在冷骏常走的路巷走,在他爱去散步的郊外走,在沙漠中向笑脸方向走,她的腿很有力量,直到他们越野车的车迹消失害怕迷路,才会抹着眼泪往回走。
这天她在瞭望时始终没见冷燕的身影,才想起她是请假来的,她们歌舞团虽然瘫痪走还是要请假。
如同看见封山解了封,她便连蹦带跳地向那座青山而去。
不到半里,看见了正在大棚外与卫兵理论的方芳。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她走冷骏走过的路时有人又在量她的脚印。
“丛中笑”队长方芳对敌是冷面杀手,她作为头儿一方面会带头冲锋呐喊,一方面因为身体发育,荷尔蒙的影响与斗争性分庭抗礼,对自己羞也好恼也好,反正达不到古代女战士为了射箭而割掉一边r房那样的水准。
出于少女的本能,她对白容提议转战迪市,到迪市后又经常脱队不知去向感到好奇,便在她后面“吊线”,结果就是见到了这位在大帐篷鉴定文物的可人儿。
白容不把方芳当回事儿,但是在此“撞见”也大可不必,就走开了。
次日“丛中笑”有战斗任务。
方芳来到冷骏面前,表情比冷漠更严厉一些,眉梢习惯性地挑起,眼珠亦习惯性地翻起露出战士常打交道的白色绷带。
脸蛋儿免不了还是红扑扑汗津津的。
浑身散发的产生躁动、爱欲和迷惘的女性荷尔蒙还是一古脑儿涌来,如此的矛盾体,戴假面壳的多情女不禁让兽蛋儿愣了愣,觉得在不爱红装女生中无人能出其右。
“我是‘丛中笑’战斗队的。体育场马上斗帖木尔,你还想看他一眼的话,就快去!”
言毕,用青瞳将他盯了几秒钟,像在等他的反应,其实是难忘此刻,而且根本指挥不动自己的膝盖。
冷骏很快来到体育场。不由纳闷了一下,从现场标语口号和所挂黑牌看挨批斗的都是市级,小小镇长帖木尔竟在此“叨陪末座”。
发言历数走资派的罪状,他也听不出真假,最后上升到吓人的高度,反什么什么。
帽子一大摞,想给挨批者戴什么就戴什么,问承不承认,回答慢了便拳打脚踢。
正轮到帖木尔。两人分别抓住左右臂拧在背上,押上前来。其中一个腾出手来按住后脑勺。这比起前面挨批的几个还真算是小巫,,那几个当推出来时身上都按着十多只手。
批斗者问他你搞物质刺激没有?你为什么要搞物质刺激?你对镇上哪些厂哪些人搞了物质刺激?你是怎样搞的物质刺激?你今后……
最后这一问只说了半截,今后他哪里还有什么今后!每一提问答与不答都挨打!
冷骏走上台去,这时帖木尔已挨得不轻。
“他挨够了,剩下的我帮他挨,好不好?”
打手们大为惊讶。当然,打一个好端端的人比打这个已爬不起来的有趣得多,便问:“想挨几下?”
“别的呢?就帮他一个人挨?”
“就帮他。”
棒子跟着就来了,但帖木尔还在台上。他乃用手臂挡了几棒,其中有的木棒被挡飞,有的棒主虎口被震开裂。
“放他下去!”
动手的打他取乐正在兴头上,为了框住他帖木尔就被放下去了。
其他挨批斗的也趁机靠边站,因为十来个棒主的兴趣都集中在兽蛋身上。
棒起棒落,棒棒还互相交叉、相撞,“嘣嘣嘣!”“叭叭叭!”
“哈,你乘得住!”
“哈,你硬是不趴下!”
他看见走资派一个个乘机都溜下去了,此实非所愿,颇为光火和沮丧。
他那次在诗歌擂台挨打,因分了神而被打得灵魂出窍,这次差点又重蹈覆辙。
亏得这顿棒棒大餐出现了喜剧性转折。
有个急性子、个子瘦小的棒主被挤在外围,急切地想打几棒解馋,始终打不着,干脆一棒敲在前面大汉的脑壳上。
前面大汉正全力以赴对冷骏下手,打得又狠又急,冷不丁自己挨这一下,回头叫道:“你你,你敢打我?你敢保皇?”
瘦子这些年来是个打人的健将,还从未有一次因打人认过错,这次当然也不肯认错,还扯成个长颈鹿脖子:“呸,狗杂种,你才保皇!”
二人便各自跳开,凝视数秒后,就对打起来了。
这二人各自都有一种凝聚力。
台上棒主们突然间都觉打这个并不还手的替死鬼,还不如给对方扣上保皇帽子再痛打之更为有趣。
他们便因各自观点和臭味不同很快分成两队,展开一场肉搏。
场面的滑稽性令台上台下都哄笑起来,乃至共同大喊:“加油,加油!”
遇冷的兽蛋儿只好酸溜溜下台。
这次的批斗名单本没有帖木尔的名字,名字是方芳添上去的。
白容对方芳也知道帖木尔名字感到不解,这明摆着就是要把冷骏引出来嘛!
她来个不吱声,想把这场戏看下去,万想不到会出现眼前的场面。
冷骏一挨打白容就感到心惊肉跳,打一下自己也疼一下,不断在淌眼抹泪,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自己,却被方芳看了个不亦乐乎。
方芳向伶仃走下台的兽蛋迎去。她曾有些发怵可人儿会怪罪自己,转念一想我并没有叫他去顶替挨打,我而且想都想不到会这样,他怪罪我什么呢!
她去文物古董大棚就是为了能当面和冷骏说句话,过这个瘾,此外无他。
她现在又要去过迎接他的瘾,并无其他。只有“丛中笑”能这样,“丛中笑”在小城就代表着正确,把战旗举得最高,会场上没人会说怪话。
不料可人儿对她来了个几近于忽视,还好,他安慰式将她的双肩握了一下,这才将她推开直接向把头深埋着的白容走去。
“黑崽!”这声呼唤因台上鏖战甚急而只在“丛中笑”这一圈子中如浑厚挠心的低音黑管那样奏响和回荡。
白容猛抬起头来。
轮到兽蛋来吃这一惊。那麻姑之如意已几乎把黑崽变化成了自己,面孔三分动人已变成了六七分,嗅到的味儿也是那如意的味儿,芳香扑鼻。兽蛋畏葸不敢认,就她置于怀中的一双鞋帮的气味还勾着他的魂,使他大胆。
伸手出去:“你怀里的,可不可以给我?”
黑崽分手之际说了要给他做鞋帮,在土坪做好的鞋帮走南闯北她一直都带在身上,
猛抬起头来的白容听他这样说,便又猛从怀里抽出了鞋帮,递给他。
紧随着跳起将他抱住。
方芳牙缝中挤出的声音:“白容,你还有个名字?他刚才叫你……
“现在给你选择,是继续革命还是当爱情俘虏?继续革命你头就从他怀里抬起来,迟一秒钟你都不要再归队……
“一……二……三”
黑崽头抬了起来。
黑崽多年后敷衍自己认为当时遵方芳之命把头抬起并不是为了继续什么,而只是因为想起了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