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宅农场有许多收稻和收棉花时给临时工住的空房,帖木尔在此养伤。
这时只要没关起的走资派也都在东躲西藏。
冷骏也跑来躲清闲。帖木尔说起此前有人去谷川调查钱娥,当时财权还在自己手上,理所当然没有批路费给他们,担心回来可能要出事。
冷骏问你说的出事是没批钱的问题,还是担心钱娥的家庭情况出问题?
帖木尔说婚前钱娥把所有的一切都讲了,包括她过去的婚史和富农成分,还有父亲钱典的情况。
婚后拜望过岳父、妻兄,回过谷川留仙镇老家,很多人包括封社长、姚金山、钱武等都见过面的,还一起喝过酒。
冷骏道钱娥本人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就因为土改时已成人,本人被划成了富农。
她单身一人好欺,你说这些干部,有事拿她开头刀,做个样子,过了对她都还是不错,相信没人会乱说她。
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要想整你,回来胡编乱造。
果如所料,这天便有几个人闯到帖木尔家里。家人说他在朋友处养伤,具体在哪里不知道。
头头对钱娥道:“他不在,那就找你!”
带出来在街上当众拿张纸噫哩哇啦念一通,宣布调查结论,说钱娥是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然后就将她胡乱剃成个阴阳头,押着游街。
钱娥一如过去在留仙镇,一点也不挣扎,剃刀在她头上带着血珠肆虐,她也未哼一声。
剃光的半边脑袋像挂的彩,她执拗地像护自己的命一样去抓起地上的头发,将一大把头发捏在手上。“妈逼!”被连踢了几脚。
公公婆婆追着道:“游街就游街,游完了街人要送回来!”
帖木尔闻讯骑毛驴儿往家里赶,游街过程中被他截住。见妻成了这副模样,呀呀叫着向几个押解者横冲过去,将其中两个踏在驴蹄下。
毛驴儿冲出人群,被人从背后开了两枪,一枪击倒毛驴儿,再一枪打中帖木尔。
钱娥公公一直跟在后面,赶紧去搂着儿子张罗送医抢救。这边捆着的钱娥攒足全身力气,一头向开枪者撞去。
开枪者被撞翻,她自己踉跄了几步,刚要直起腰来,她血淋淋的后脑又被狠揍了一枪托。
兽蛋飞速而至,跑着来的,半秒钟,看见的都说只有半秒钟,这六个扛枪和没扛枪的就全都被他两手各一根指头敲翻在地,这方啥都不见只见六个血窟窿在地上蠕动。
冷骏看另一方捆着倒在地上的钱娥,泪雾中觉得她和头边的一大滩血像斧斤下的一树玫瑰这斧斤早前已砍光过许多山头像一曲唱着升天的歌染红了天地。
死了的钱娥反剪着的手上攥着一大把自己的长发。
他想起小时就看她是个乌发美人就想摸一摸她这头乌发现在终于到了时候跪下去先解了她的捆让挽着青丝的两只手获自由在血之湖泊中像双鱼一样游动死死的手慢慢张开了像人还活着一样给你你从小就想就要它那你就拿去摸个够!
他去往路边一小片香樟树林,来到一株高大的香樟树前,树身有道长长的裂口。
他用五指金刚杵将裂口戳深拓展,再将这一绺红映映的乌丝放进去,这时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看他用十根指头将裂口合拢。
他这是将十指的金刚杵与绣花针功夫同时都使出来了,重则树身破裂轻则捏不拢,得使巧力,这几乎难以成功,但又必须完成。
他觉得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甚至比用十指为黑崽取如意还要紧。
当他做完,这道缝隙与香樟树皮本身的直纹,几乎难以分辨。
围观者中有人问他这有何用,过一两代人就忘记了。
用处是在很多很多代之后,当很多物品都化为了尘埃这血染的青丝能变为琥珀化石,被放进了历史博物馆。
芒果(复制品)不远万里而来。将它盛在垫金丝绒的玻璃匣子里,在体育馆内接受万众的膜拜欢呼后,便又抬着连夜举行庆祝游行。
头儿递给冷骏一张单子,要他领呼口号。
沿途街灯稀少,有的路段灯丝断了来不及换,完全黑灯瞎火,只好点火把上路,这也意外烘托出了热烈气氛。
这条数公里的火蛇阵通体都在呼喊口号,就冷骏这一小段沉静得可怕。
有人搬起石头要砸他的脚,但又怕犯错误,因为他口里随时可能嘣出一句什么口号,那样的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忍无可忍之际终于有人掏出手枪:“你领不领?你不领我们这段都要坐牢,我开枪打死你!”
他不光看见黑洞洞的枪口,还嗅到了火药味,死人味,是被这把手枪打死的人,每个人的气味。
他乃指指自己喉咙,对方觉意思模棱两可,叫朝这里开枪?说自己声音哑了喊不出来?
这人的绰号叫霹雳火,过后问他当时为啥不开枪,他避而不答。问急了他回答:“五行山!五行山!”
这成了个谜,很可能是幻觉中兽蛋挡着他枪口的五指就像是五行山。
冷骏游行完了来到湖边,四足而立,将两只鞋子,一只顶在头上,一只放在尾椎上。他这样纯粹是临时起意,并不知这是他的前身。
造反派为他这个古怪姿势定罪名议了很久,有走狗罪,污蔑罪,反动罪等,最后定为“不满现实罪”。
供电所长是定的黑暗罪。
冷骏以喑哑和不满现实两罪并发被关进牢房,决定判处死刑。
从宣布死刑起,就被五花大绑关押。对处死方式的争论就在隔壁进行,声声入耳。
枪毙、绞死、活埋、沉湖,另外还有大辟、站笼、寸磔等,意见相持不下。
他听出方芳和白容的声音忽然参加进来。也难怪,这次盛大活动就是由“丛中笑”主持的,她们次日便要离开,最后决定沉湖。
沉湖那一刻,天很黑,背上绑着磨盘。就在一群人簇拥着又是推又是蹬将他送下水时,白容贴过来将一支苇管插进他口里。
磨盘的作用下溅起的水柱不高,水声也很沉闷,但下沉极快。
“沉没有?”
“下去没有?”
有人在问,东盯西瞧。
然后这批人都在湖边守着,分布在湖周围。知他的命很硬,那次十多个棒主棍棒齐下都没有把他打死。
大家议论的话题便是人淹死,也就是窒息至死最多所用时间,二十分钟,多数同意。只有一人坚持要半小时。
这群人在湖边足守了半个小时,其间许多双眼睛在湖面紧巡逻,湖面连鱼泡都没有冒一个,这才拍屁股离开。
兽蛋在与美娟的新婚之夜就说了水下脱身对他完全是小儿科。但水面上一直有人的气息,知道人还在、心不死。
全靠白容和方芳来送他这支苇管儿,不然他不是憋死就是探头出去挨枪子儿。
他上岸后却遇到难题,不知该何去何从。
此时形势,当地已分成互掐的两派,整他这派为“炮声隆”派。他可以去投奔“永向阳”碰碰运气,他不知这些。
他只好在湖边树林里呆着,后来正好被“永向阳”的人发现。这派视他为奇货可居,将他带去自家地盘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