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日上要孝顺太上皇、皇太后, 处理政事、学习为君之道,下要聆听众臣之声音,检视自身有无过错, 辨明忠奸,着实疲惫忙碌。来后殿见妃嫔子女, 他只想放松身心,尽享天伦之乐。
是以, 除非在皇后处,他见其余所有妃妾时, 心神都不大集中。
闫婕妤当日中选,又只因她是兵部尚书的亲生女儿, 并不因她才貌品性有何处打动了皇帝的心, 皇帝对她的恩宠本不算多。她却得幸有孕,生下皇五子, 孩子又格外惹人喜爱。
爱屋及乌, 爱子及母, 再加上三年的夫妾情分,如今皇帝看闫婕妤, 便比她才入宫时喜爱不少, 来仪月殿的频率, 也从三年前的一月一次, 到了如今的每十日必有一次。
怀里是乖巧皇儿,身旁是皇儿的母亲柔声细语, 初听闫婕妤的提议, 皇帝并没多想,只当寻常闲话,随口应答一声:“你这虑的倒也是。只这赏人与否, 还是待我先问过林少师。”
虽然父皇教导他,说林先生没有子嗣后人才好用,他也知父皇是为大齐江山社稷和他的皇位考虑,所言极是有理,可他与林先生之间,原本无需这许多猜疑。林先生的忠心,他还不知吗?
林先生虽然爱妻爱女,可未必真不想再得一子。
只是师娘毕竟年轻,且亦是有功之才女,还极得林先生的爱重,贸然赐人下去,恐君臣、夫妻生隙,还是问过再说。
林先生真想求子,他自不会委屈了先生。但也不能薄待了师娘这般人才。
是给师娘加赐封号,还是赏一郡君、县主之爵位……
说来倒可以恩赏师娘的亲女,便不怕庶子逾越长幼尊卑了——
“陛下!”闫婕妤想让此事快些做定,不愿多起波澜,觑着皇帝面色尚可,不由又说,“陛下先问,林少师一则顾及名声,怕人议论好色,二则怕夫人吃醋,即便心里想要,也必不肯说要的。”
她婉声笑道:“不如还是陛下直接挑了人赐下去,林少师必然感念陛下的恩德——”
她再一催促,皇帝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若爱妃说的是别家之事,他或许顺口就应了,可林先生与旁人不同,且父皇前月才提过林家无子最好用……
“你才说过,‘江夫人贤德出名,必会感念我之恩德’,”皇帝回想着,“怎么又说‘林少师会怕江夫人吃醋’?”他问,“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闫婕妤心头一跳。
再看皇帝的神色,她不免慌了,忙说:“虽然妾身忖度着,以江夫人的为人,必不会因陛下赐人吃醋发酸……可男人心里……林少师爱重江夫人,或许以为江夫人会不乐……”
“林先生与江夫人是多年夫妻,是朕之先生,怎么倒似你更明白他们?”皇帝越听越觉得不对。
他放下五皇子,令乳母抱走,问闫婕妤:“你说,朕给臣子赐美人是恩德。那朕先给你父亲赐下两个美人,看闫尚书是否欢喜,再看你母亲是否能大度容人,再说林家,你看如何?”
“陛下!”闫婕妤慌得站起来。
看她的面色,皇帝还能不知她这提议是好心还是存了恶意?
“哼!”
皇帝起身甩手,怒道:“身在宫中,身为皇子之母,不思如何修德,反妄加议论外臣之事!林少师国之肱骨,江夫人女中贤才,朕竟险些被你误了!朕去了,你自己好生反省罢!”
他不愿在仪月殿多站一瞬,抬脚就走。拿着斗篷手炉的太监紧追不迭。
“陛下……陛下!”闫婕妤追至殿门。
但仪月殿并不止住了她一人,偏殿还住着一同选秀进来,三年来一直未曾得宠的孟才人。
望见偏殿门内有人影闪过,似是有人在听,后殿又狭小,或许左右都已听见了仪月殿内的动静……闫婕妤没有再喊着追出去。
回到殿中,她紧紧抱住儿子,无声流了一会眼泪。
似她们这等选秀进来的宫嫔,只允许每人带两个丫鬟随侍,不许带已婚妇人和年长的嬷嬷。她带的两个丫鬟,一个是自小服侍她的,一个是家里预备出来……帮她邀宠固宠的。她们都比她小一岁,又是奴才,哪里来的见识,帮她出主意应对陛下的怒火?
宫里后分过来的人,她总信不过。
谁知这些人是哪一位主子安插进来的。
没事的……没事的!闫婕妤松开被吓蒙的儿子,自己两手擦眼泪。陛下只口头让她反省,没让她禁足,没降位分,也没把皇儿夺去给别人养,甚至没禁止她家人入内看视!
母亲!
闫婕妤忙令心腹:“快给家里送消息!”她急去找钱:“让母亲下次定要进来,定要进来!”
……
皇帝怒回临敬殿,自己坐了一会。
他心头的气下去,又想起闫婕妤的话,便在心内说自己犯蠢。
——分明林先生与闫尚书结了怨的,他怎么还信了闫婕妤是为林家好?
可她的话么……倒也有一二分有理。
待下次林先生入宫授课,皇帝便屏退众人,密问:“先生至今无子……不知是否有朕能为先生做的……”
林如海虽然不明为何皇帝突然问起他的子嗣,但并不妨碍他立刻做出判断:
这是一个对陛下表明心迹的绝佳机会。
他便放出三分真情,对皇帝恳切道:“陛下,臣已不惑之年,今生虽然无子,能得夫人与两个女儿,已再无遗憾。林家数代子嗣稀薄,或许今绝于我,亦为命数所在。臣不愿强求子嗣,以伤人情和睦,只愿与夫人白首偕老,能护得女儿一世平安……便心愿足矣。”
他本是少年探花,风流卓绝,如今年过四十,岁月在他身上只再添神韵清气,丝毫无损他绝代风姿。
他认真倾吐心声,看得皇帝感动不已,不由连声道:“先生只管心安!有朕在,还怕两位师妹今生不能顺遂吗?”
“臣虽并非向陛下求恩典之意……”林如海起身行大礼,“但有陛下此言,臣从此便能安心了!”
皇帝又忙稳稳扶住他,便说:“朕这便下旨,封师娘为——”
“陛下!”林如海忙阻拦道,“如今臣夫妻尚无值得加封之功劳,陛下恩赐,实是受之有愧,朝堂也难免有质疑之声,有损陛下威名,臣亦不能心安。还是待臣之夫妻将来有功之时,再行封赏为好!”
皇帝原地踏了几下步,跌足叹道:“也是……也是!”
“既然先生如此……”他叹说,“朕便只能盼先生与师母早日再立新功,好让朕尽情封赏了。”
……
江洛翻译数学有了无穷的动力!
虽然冬日的晴天是一样的蓝,粉青瓷杯依旧好看,屋内有水仙,院中还有松柏,园子里有梅花……可这些都不能再吸引走她的注意。
她心里只有赶紧翻译完成,好让皇上有理由“尽情封赏”!
她每天给菩萨上三炷香。
第一炷香,祈祷皇帝言而有信,等她完成,别找借口不赏。
第二柱香,祈祷昭昭身心健康,平安成长,早日开口说话。
第三炷香,祈祷林如海永立朝堂之上,终生不倒。
几十柱香后,永泰四年的除夕便至。
今年入宫朝贺与往年不大相同。
含元殿上只有一位皇帝。
太上皇身体欠佳,不能来见群臣。
老圣人抱病,今年宫宴散得也比往年早了两刻。
江洛随众拜别太后、皇后,行出凤藻宫,很快与沈自安和刘夫人走到一处。
三人互相交换眼神,都没明说有关太上皇的一个字,但心内已有了默契:
太上皇年将七十有一,又曾在“义忠之祸”中深受重伤,是以才不得已退位,传位给皇帝。
这几年,老圣人虽身体有所好转,终究年岁和旧伤放在那里。今次一病,年老之人若熬不过去,只怕便要迎国丧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陛下初登基时,朝局虽有变动,是因义忠亲王等谋反……如今已过六年,时局正稳,若老圣人驾崩,陛下独掌大权,大齐是会迎来一位足以守成的明君,还是会朝纲混乱,奸佞当道——
沈自安轻碰江洛肩膀,示意她看:
兵部尚书夫人柏氏过来了。
刘夫人亦沉了神色。
闫尚书对林少师有怨气,谁是谁非,朝堂上自有公论,何必私下用些阴暗龌龊手段?
不过仗着宫内闫婕妤生了皇子,寻常无人敢当面驳斥皇子的外祖母,柏夫人才暗地败坏江夫人的名声,说江夫人是“假做贤良,实则嫉妒无德,至今无子还不思给林家延续血脉,只知弄些番夷文字哗众取宠”,倒聚集了一批小人拥护,听得近月还越发猖狂了!
可恨云家寻常遇不见阎家,否则她定要和柏夫人分说明白!
柏夫人却是满面含笑走过来。
“江夫人。”柏夫人只是二品诰命,需先给一品诰命江洛行礼。
“柏夫人。”江洛还半礼,也端起挑不出错的交际笑容。
沈自安和刘夫人相视一眼,谁也没让开江洛身边的位置。
柏夫人直起身,左看右看,又与沈自安和刘夫人互见了礼,两人却只装傻,仍然谁也不让一步。
多少诰命和宫人内侍看着,柏夫人实无脸皮直言请两位夫人之一让开,她好和江夫人说话。
看刘夫人一直黑着脸,她只得走在沈夫人一侧,伸着脖子笑道:“久闻江夫人的声名了,只恨一向无缘相识,今日趁这良辰佳节,冒昧打扰,没坏了三位夫人的兴致吧?”
江洛心底一笑。
在与兵部尚书的事上,她不认为林如海有任何错误。或者说,即便有,她当然也坚决站在林如海一方。
闫家这般态度,她又何需退让。
她握住沈自安的手,与她换个位置,直接面对柏夫人,笑道:“宫禁大内,岂敢妄加造次,与人闲谈。我三人不过结伴出宫而已。夫人有什么要紧的话,何妨也请直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