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情面

江洛一句话, 直接为自己这边三人正名,且表达了态度:

大明宫内,天子所在, 她们没有放肆闲谈,坏了规矩。柏夫人也不要无事瞎扯, 有话赶紧说。

柏夫人当然领会了江夫人话中之意。

她择选在除夕日宫宴方散之时找上江夫人,正是为在皇宫之内, 江夫人即便不想与她交谈,也不能直接甩脸走人。哪曾想她选中的场地没有烦扰到江夫人, 反而让她自己被反将一军。

皇宫大内同样也禁住了她。即便心里不痛快,她也不能甩脸大骂。

机会难得……谁知下次当着众人遇见江夫人是什么时候。谁知还有没有这般机会了?

江夫人是一品少师夫人, 再加上沈夫人、刘夫人, 共是三位尚书级别的夫人盯着她看。

柏夫人平常再自诩是皇子外祖母,半个陛下的岳母, 面对这样的阵势, 心里也没有往日的底气。

——谢家和云家也要和闫家作对吗?

她把准备好的话说出口, 气势先弱了三分:“夫人前岁喜得贵女,还未当面恭贺过。算来贵府二姑娘已三岁了, 未知一切可好?”

江洛还是被噎到了:……

昭昭是永泰三年十月二十七的生日, 到现在才一周岁零两个月。但按虚岁算, 过了今天晚上, 她的确“三岁”了。

这让人无语的虚岁计数法!

“自是一切都好。”江洛敷衍道。

她可没兴趣和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自己的孩子。

对付这般来意不善者,她的“装傻、不多说一个字、不递台阶”大法已经从王夫人身上试验过, 并且验证了十分有效。

这次继续用。

柏夫人也的确想到了前年正月, 热闹了京城足有两三个月的“三十万两”风波。

原来江夫人就是用这般态度坑死了贤德妃之母!

她并不回想,“三十万两”传得沸沸扬扬、满京笑话之时,她也曾因嫉妒贤德妃初封便是妃位, 使人对流言推波助澜过,好让贾家更加颜面扫地,再也捡不起来才好。此时此刻,她心里竟对两年前的王夫人生出了同病相怜、甚至同仇敌忾之感。

荣国公夫人虽力图与林家修好,贤德妃之母却必然深恨林家。不如就趁新年,试探一二贾家的态度?

林家门禁严,下人的嘴也严,真似铁桶一般,什么都打探不出,或许能从荣国府得知一二信息?

贤德妃有宠无子,家里还丢人现眼,到底是妃位,或许用得上。宫里又无人同她交好,婕妤递过去好意,她还能不接?

这般想着,柏夫人立定主意,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二个“贤德妃之母”,便压住心中一切愤怒不满,又笑对江夫人说:“既然二姑娘一切都好,大姑娘的才名也人所共知……我久闻夫人是贤德之人,怎么两位姑娘都大了,林少师府上,却还不见有子嗣?”

江洛眨了下眼睛,看着柏夫人笑。

果然,除了“她没能给林如海生个大胖儿子”之外,这类人还能攻击她什么?

她笑道:“夫人既认我是个‘贤德人’,我少不得也认夫人是‘贤德人’,也问一问夫人:在宫禁之中,随意探问别家私事,原来竟是‘贤德’之举,不是‘口多言’吗?”

真要严格按照本时代礼法对女子的要求衡量人,她是“无子”,柏夫人此时的举动,也犯了“七出”之条的“口多言”。

“‘贤德人’……当不会随意说别家是非,”江洛笑道,“不会眼里只盯着别家生没生孩子、生了几个孩子吧?”

别人快打到脸上,装傻不管用了,她当然没必要再留手。

她看着柏夫人的脸转青转紫。

哇,又是现场变脸,有趣。

但柏夫人不知是的确有几分气量,还是顾及仍未出宫,竟生生忍住了。

她还找出了新的论据,又笑道:“我当面劝告夫人,并非背后议论,怎么是‘口多言’?倒是夫人,竟未听得给林大人再纳新人,以备生育,着实不妥,不是夫人的为人呀。”

江洛并不和她多纠缠“口多言”的准确范围,只笑道:“给夫君娶姬纳妾以备生育,的确是正妻之职,却也要先看夫君的意愿:想要与否,是否喜爱。这一项是我不如夫人了:听得闫尚书从不在此处让夫人操心,凡是入眼的女子,都不用夫人略劝,便自会纳入家中。我也真是羡慕夫人,不必烦恼姬妾子嗣。我家大人只是不听劝呢……”

“噗哈哈哈!”

刘夫人实是忍不住,偏头笑了出来。

沈自安忙拍她的手臂,其实也想笑。

江夫人这话也太戳人心窝了!

沈自安勉强没笑出声,看江夫人停了步,竟握住柏夫人的手,恳切道:“知晓夫人今天是好意劝我,可‘夫为妻纲’,我家大人不愿,我如何能勉强呢?夫人若是真心为我家大人着想,不妨请闫尚书与我家大人细谈,万勿藏私,传授一二纳美心得……”

她还说:“夫人这般贤德人,今日找我,想来必是与闫尚书商议过的,不是自作主张吧?果真夫妻一心,这回去就更好说了!我和我家大人都盼着闫尚书亲来指教!”

沈自安憋笑憋得快晕过去了,十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养气功夫还是不太够。

……

“往日我是厌极了这些‘三从四德’,规训女人的话,”江洛还是想笑,“可用这些话对付无礼之人,倒也痛快。”

已经回到自家,不需顾及太多,她掰着林如海的手心戳来戳去,笑:“我倒要看看,闫尚书有没有那个脸真找你传授‘纳美心得’。”

这些人只能攻击林家无子,自家便没见不得人的事吗?不过是没被扒出来放在明面说。何况无子又算不得什么“丑事”。真惹急了她,她花几万银子搞臭这些人的名声又算什么!

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回到房中,江洛还没骂过瘾,看见等候在院里的柏方媳妇,不禁又说:“柏夫人怎么偏和柏方一个姓?倒委屈了咱们大管家!”

柏方媳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赔笑。

夫人仰着头便进了屋中,林如海便笑道:“不关你们的事,别——”

“去拿十两银子给柏方媳妇!”夫人在屋内说,“委屈她男人和不讨喜的人一个姓了!”

林如海失笑,也迈进屋中。

自有丫头去找银子。

夫人已经脱了斗篷,放下手炉,把家里两个大姑娘都抱在怀里,笑问:“今日筵席备得怎么样?有没有为难的地方?”

夫人年前说,孩子们大了,学习之外也该实办几件事,不能总纸上谈兵,便撒手把除夕大宴给了她们办,还不许家里姨娘和大管家娘子相帮,又一连半个月没问一次进度,直到今日才问。

他问原因,夫人说的是:“从头到尾跟过一件事,才能真正学会。且都是有旧例的。左右都是自家人吃饭,办错了再学嘛。真饿一顿又不会怎样。等新年压岁钱一发,就有错误也是没错误了。”

夫人说得有理,林如海便也一句没问过,只看两个女孩忙碌。

现下,他也想听一听结果。

太太终于问话,林黛玉且不说,只笑看甄英莲。

甄英莲便先说道:“今年筵席还是摆在时晴阁,仍分内外三桌,我母亲和几位女先生的座次用屏风隔开,雷先生和外院两位先生、几位相公单独送去席面。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多了昭昭。昭昭的座位,我与妹妹安排在老爷一侧了。太太下首仍是妹妹。”

“今年我请姐姐也来一起坐了。”林黛玉方笑道,“姐姐不肯坐我上首,只好请她委屈在我之下了。”

“哪里算委屈!”甄英莲忙说。

昭昭本在西侧间睡午觉,听见这边动静,她睁开眼,几句话的功夫已叫奶娘抱下炕,自己下地跑过来。

她拽住江洛的裙角,睁着还含困意的大眼睛向上看。

昭昭还是不会叫“娘”。

江洛把女儿抱起来,坐到临窗榻上,继续听大姑娘们说。

昭昭并不闹。她扒住母亲的脖子,一起看姐姐们。

接下来是林黛玉说:“我们看往年的菜式都有不同,今年庄子上送来的獐子、狍子格外肥嫩,干菜也有几样新鲜的,便新拟了菜单,仍是十六热八凉八道汤,八样果品和四样酒水。”

“这是菜单,”林黛玉回身拿过,“请太太过目。”

江洛粗翻一遍,笑递给林如海。

对初次办宴的人来说,这份菜单已算优秀,主菜突出,山珍海味荤素齐全,咸甜酸辣皆有,照顾到了各种口味。但松先生不吃任何菌菇,丁先生不吃羊肉,文先生吃豆制品过多便会呼吸困难,各人皆有不同的忌口……菜单上没特别标注,不知是否会在上菜时注意到。

林如海看过,笑道:“连菜色搭配的器具都想到了,不错。”

得到了鼓励,甄英莲又继续说:“戏班子是太太吩咐前,许姨娘提前定好的,还是往年常听那家。戏单暂定了《唐侠记》和《罗公子与朱小姐》里的几出,还有几出大众常听的。”

听上去似乎戏酒皆齐,再无不妥。

时辰也差不多,江洛和林如海便与孩子们直接往时晴阁来。

进入园门,先看见还在打扫花园的十来个婆子。

江洛便笑道:“自家吃饭便罢了。若是请外客至,可不能客人已经来了,园子还没打扫好。”

林黛玉忙承认错误,分析道:“是我们想着保险些,入席前再扫洒一回,谁知时间没算好,竟误了。”

婆子们忙抱着水桶扫把等让开路,路上却还有看上去颇为脏污的水渍。

江洛轻轻绕过,看黛玉和英莲提着裙子绕路另一边,神色都不似方才确定了。

第一次嘛,哪有都办得十全十美的。

她便笑说:“其实也是我为难你们了。我才学这些的时候,是你们魏姨娘亲自手把手教着。”

她又想起来,黛玉去荣国府后,她特别不想再沾手家事……魏丹烟却直接找上林如海让她办。

真是狡猾!!

也真是好久之前了。

林黛玉却笑说:“太太才管家那时,才到林家两三年,我却是从小在家里,看着太太和姨娘们如何办事的,却还是没想到这一节。不足就是不足,请太太不用拿自己做比方宽慰我。”

“好吧。”江洛一手抱稳昭昭,一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再向前行到时晴阁,倒没再遇见不妥。

阁中内外早已布置完毕,姨娘们和先生们提前过来闲坐说话,桌上放着的茶点都很合适,只有一样——

“文先生吃不得太多豆子做的东西。”与众人见过礼后,江洛悄悄告诉黛玉和英莲,“所以你们看那边席上,不知是丫鬟管家还是丁先生,把不合她用的点心都挪走了。”

两人忙从屏风的缝隙往那边看。

林黛玉惊说:“今日菜色里十一道都有豆子和豆腐!”

江洛便趁这时间,把众人的忌口一一告诉了她们,笑道:“离上菜还有一刻钟,你们快安排怎么摆放吧。”

林黛玉和甄英莲立刻拿着菜单去找纸笔,又去找管上菜的管家娘子商议。

林如海便悄声问夫人:“原来……魏氏不吃肝脏?”

江洛也小声回答他:“说是被卖到荣国府之前,有一回吃馊了的猪肝吃伤着了,再也吃不得任何心肝脾肺。看见倒是无妨。只是除夕宴上,也不好摆她面前。”

林如海点头不言。

江洛便笑说:“你不用多想。现在你要关心起她们了,我可吃醋呢……这些有我知道就行了。”

林如海忙捂住昭昭的耳朵,不禁问她:“从前都不吃醋么?”

江洛回以一个白眼。

赶在上菜的时辰前,黛玉和英莲归座入席。

两人忙得额上都沁出了汗珠。江洛忙让拿棉帕给她们。

林黛玉攥着帕子,且没心思擦汗,感叹说:“果然做什么都没有容易的……”

家里办了多少年的新年宴,她每年看着太太和姨娘们商议,真算不得一件大事。但这些小节没有人提醒她,她自己也确是想不到。

“这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了。”甄英莲笑道。

除夕家宴,江洛便不一定要昭昭自己吃饭了。昭昭手抓吃饭已经能吃得很干净,但勺子还用得不好,饭菜会乱飞。若在大好的节日甩大家新衣服上一身饭……

算了。

林如海抱着小女儿喂她。

昭昭吃了一口又一口,身子随着曲声晃。

罗公子与朱小姐已经在宴会上相遇,他们一见钟情,却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小生与小旦携手共舞,这对年轻人一个热烈,一个含羞,一个俊朗,一个美丽,唱词随着丝竹流淌出来,升入除夕繁星满满的夜空中。

真奇妙啊。

江洛与林如海相视,举起盛满清澈酒液的水晶杯。

这故事变成了戏,似乎她原本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也融汇在了一起。

她似乎既是这里的“江洛”,也是原本的“江洛”了。

她仍然不喜欢听戏——大部分戏,包括《唐侠记》。但这戏是她与林如海一起写的。

听到这些词,她能想起他们并肩坐在案前窗边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每一次亲吻与低语缠绵。

甚至写完一段,林如海还会试唱几句,如这台上的小生一样,双目含情,问她可还满意。

有时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更幸运一点,遇见的是年轻时的他。

把不切实际的幻想和酒一起咽进肚子里,江洛笑问黛玉英莲:“管一件事的感觉怎么样?”

甄英莲让黛玉说。

林黛玉想了想,便笑道:“虽然犯下许多错误,可一想到今日的筵席几乎全是我和姐姐预备出来的,我还是高兴!”

“是该高兴!”江洛赞许。

她便说:“你还要上学,便不用家里的杂事乱你心思了。我有几件正经事想给你们管,你们选一件:第一件是我嫁妆里的书肆云舒斋。这两年因卖戏本话本,云舒斋收入骤增,便有了铺面过小、人心浮动种种弊端,有人起了贪念,还有老人不满云舒斋由‘斯文地’几乎成了专卖话本之处。若由你们掌管,该从何处肃清弊病?”

林黛玉和甄英莲便思索起来。

“且别急着决定,”江洛笑道,“还有呢。”

“第二件是家里的育幼堂,育幼堂年底才新扩建过,没有什么要大改的,只是两百多个孩子,便是两百多条人命,并不比书肆轻松,甚至更累。”她道,“第三件,是家里的镖局,已开了三年,今年能向官府申请火器持有许可了,其余也无大事。”

为行事方便,林如海开的镖局和育幼堂都放在她名下,都算她的产业。

把三个选项摆在孩子们面前,江洛笑说:“正月结束前告诉我选什么就行。”

黛玉和英莲却并头商议了不到半刻,便决定好:“我们想管育幼堂。”

“育幼堂啊。”与林如海相视一笑,江洛回身对她们说,“那可要累了。”

她没拿账册,就按心里的数据和两人说:“到昨日为止,育幼堂共有两百二十四个孩子,都是女孩。最大的差一个月到三周岁,最小的不到十天。不满一周岁的有一百五十六个,一周岁到两周岁的有五十个,两周岁以上的是十八个。堂内保母现有十一人,六人是林家的婆子媳妇,五个是外面雇的。杂役七人,都是林家的小厮。主事是……”

……

大明宫。

太上皇既卧病,众臣散去后,皇帝自然无心与妻妾子女同贺新年,忙赶来紫宸殿侍疾。

柏夫人与江夫人的些许口角自然有太监一层层报上。可陛下正与老圣人携手泪眼说话,谁敢此时打扰……

夏守忠心里衡量着:

闫婕妤虽有五皇子,闫家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也实不能与林家相较。但宫里的风水谁知哪日就向着了哪一宫、哪一殿?闫婕妤未必不能起来。他回禀这话就是直接开罪闫婕妤,不妥,不妥。

但他不回,陛下来日得知,也少不了他的罪责。

看陛下既无空闲,便回给皇后娘娘呢?左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外命妇亦要受娘娘管辖教导——

呸!夏守忠骂自己。开罪不起闫婕妤,就开罪得起皇后娘娘了?

不管皇后娘娘会把这事再踢给谁,左右他不能踢给皇后娘娘!

“陛下正愁没有好由头赏江夫人呢!”夏守忠教给他回话的那个太监,“等陛下空了,这事你去回,陛下还能不赏你?”

那太监如何听不出来夏太监是在坑他?心里直道晦气!

可他也得罪不起闫婕妤,就得罪得起夏太监吗?

老圣人睡下,陛下到偏殿暂歇。

那太监抓不着下一个顶缸的,只能至御前回禀:“今日宫宴散时,兵部尚书的夫人叫住林少师夫人,说了好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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