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师母

昭昭站得很稳。

她站起来的一瞬间, 江洛余光看到,至少有五位夫人下意识伸手要扶。但昭昭没用上任何一位夫人的慈爱疼惜。她自己一步一步走了三步,先在江洛的译稿面前停下。

她歪了歪头, 似乎在辨认这是否是她平日见到的东西。

她没伸手,先看江洛, 脸上的表情是在问:这是让她拿起来意思吗?

“昭昭喜欢什么就拿!”江洛立刻鼓励道!

这是她专门抄出来的一份《原本几何》部分原文加译稿,不怕撕!

——昭昭会走路后, 她平时工作就不得不关紧东稍间书房的门了。

不然昭昭会看到一页纸就撕一页。

听完江洛的话,昭昭眯起眼睛露出牙, 笑得非常可爱。

她一手撑着桌案,弯腰拿起纸, 屁股往下一坐, 亲妈就知道,她是要开撕了!

亲姐姐林黛玉眼疾手快把译稿从妹妹手里抢救了下来。

昭昭手里一空。

她看姐姐, 眨眨眼睛。

“昭昭没有别的喜欢的吗?”林黛玉连忙把译稿还给太太, “再选一个?”

江洛这才想起来还没和黛玉说, 忙小声笑道:“这不是原本,是我昨儿特地抄的几页, 撕了也没什么。”

林黛玉看看手里的稿子, 便笑道:“既让我救下来了, 我还没做过这些题呢, 我回去也做。”

沈夫人忙轻声叫她们两个:“昭昭又动了。”

她又笑:“昭昭真是好脾气,这都不哭, 也没挂脸, 换了我家的几个小时候,早就翻天了。”

也是她看江夫人和黛玉还似从前好,才说这话。

哎, 也不知江夫人今后是否还能有子。若果真无子,看这光景,必是不会将黛玉嫁出家外的。

丹时……就且晾他两年,看他自己能不能想明白吧。不然,真成了“罗公子与朱小姐”怎么好。

昭昭又站了起来,左看右看。

娘和姐姐不跟她说话了,她就又收了笑,严肃打量着案上的一切。

——这是什么?好大、好长,没见过!

——这是什么?方方大大的,没见过!

……

妹妹抓周的结果由林黛玉亲自送到前面!

她十二岁,将要十三,青春年华,袅娜娉婷,带着笑容走进前院,便似寒冬季节百花齐放。

“父亲,”林黛玉行礼,“见过诸位世伯、世叔。妹妹共抓了三样东西:母亲的译稿、母亲的佩刀与父亲的官印。”

“哎呀,好啊!”谢经同最先捧场叫好。

他知道些许林如海的心,又忙举杯笑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来林二侄女必是班大家、花木兰一流的人物!来来来,我们齐贺如海这一杯!”

一瞬间,席上人虽心思各有不同,恭贺林二姑娘将来必是女中豪杰之声,却不绝于耳。

林如海举杯起身。

他并不谦虚,只朗声笑道:“多谢诸位!那今日,某便借诸位的吉言了!”

……

“我看,昭昭是没见过刀和官印才去抓。”江洛对林如海分析,“抓我的译稿是想撕。”

筵席已散,宾客尽归。

江洛一手握住林如海,一手牵住黛玉,三人迎着夕阳,慢悠悠走在回房的路上。

林如海焉能不知小儿抓周全看孩子当时的喜好,其实做不得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高兴:“总归是好兆头。”

总归今日席上所有近亲好友,都知晓了他对女儿们的期盼如何。

“今日黛玉这般出色,也没有一个人和我问她的婚事呢。”江洛小声笑说。

她知道黛玉能听见。

也知道黛玉自己心中必然有所觉悟。

这就是时势推人前行吧。

不管最初的本心如何,她们——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与众人同,风景也更加险峻美丽的迷人路途。

……

一周岁还不会说话很寻常。焦虑过一阵,江洛很快放平心态:

林如海急,黛玉也急,再加上她也急,全家更该都急起来了。

昭昭能明白别人神态、动作、语言里的意思,若叫旁人的焦急再反过来影响她,更不好。

家里该有一个不急的人。

昭昭真一辈子不会说话,也是她和林如海的女儿。有他们做父母,特别是有林如海做父亲,还能委屈得了孩子吗。

何况现在下定论还早呢。

昭昭会小跑后,很快又学会了爬上爬下,一动起来……像个猴儿。幸好正院的丫头在江洛上习武课时都跟着练过些,大半也会骑马,身体素质好,能跟得上、制得住她。

江洛要很偶尔才能想起,原来昭昭还在她肚子里时,是个直到七个月才有胎动、之后还总是隔几天不肯再动一下的安静孩子。

难道她在娘胎里是积攒能量,好一出世就做猴子?

还是说,“胎动”其实是胎儿和母亲在交流。昭昭从那时候就动得晚、动得少,其实已经预示了她出生后迟迟不肯开口说话?

人体太奇妙了。

江洛选择放弃思考,专注《原本几何》。

这书共十三卷,她已经翻译到了第三卷。

“与圆有关的平面几何”。

在她原本的世界,这书是谁翻译的、在哪年译出来的,她都完全不记得。她死之前都高中毕业十多年了,大学又不学数学,把基本的公式定理也忘了差不多,现在是全凭翻译在翻译。

她只希望在此世界的后世时光,孩子们提起她译的版本,不要说这是“误人子弟五百年”……就够了。

压力真的很大……

冬月,江家的年礼附江子麟、谢丹晴两人的信,从广东遥遥赶至。

谢丹晴说,近几月,广东沿海新出现了一批佛郎机人的商船。他们广开贸易,又大肆贿赂当地官员,似乎无害,但大齐水师已暗中查探过,佛郎机人船上搭载的重炮,比之大齐现有火器似乎更加厉害。若这些人想与大齐开战,也只在瞬息之间。

江子麟给林如海的信里说得就更明白了。

他直接写:恐再生倭寇之患。

但广东巡抚和两广总督都认为佛郎机人少,船坚炮利又如何?掀不起大风浪。便皆不以为意。

他只是广东按察,军政并非他职权所在,是以只能写信将此事告知林如海,若有必要,还要设法请两位圣人知晓为好。

“这也算难为你了。”江洛说,“又是得罪人的事。”

而且若操作不好,可能会一次把广东现任所有官员得罪个透。——就你远在几千里外还知道国外的厉害?我们都是尸位素餐、心中无国之人?这些官员又各有多少亲朋故交……

林如海便笑问:“那我不去回禀了?”

“别开这样的玩笑!”江洛嗔他,“我已经想出个主意了:别提大哥的信,只拿嫂子的信,便是从我们姑嫂私话里看出来的,与旁人没有关碍。——或许你也已经想到了?”

林如海笑道:“我看兄嫂这两封信,也正是此意。”

次日,恰是江洛新译完了两道命题,林如海便呈入宫中。

待两位圣人解题乏了,他便只当闲谈一般,说出了舅嫂与妻子的信。

“更厉害的重炮……”太上皇摸了摸已见稀疏的胡须,使皇帝找出一份奏折,给林如海看,“这正是参尚的,昨日才送来。”

参尚便是现任广东提督,曾被兵部尚书举荐清除浙闽倭患,被林如海极力否决,举荐了现任浙江总兵余季无。果然其后参尚不擅应对陆地小股作战,回守广东。

林如海当日并非对参尚有偏见,只是凭实推断他只擅水战,不擅陆战。

从皇帝手中恭敬接过奏折,他打开看,见参尚写的是:佛郎机大船不靠岸,暂无机会获取船上重炮。海面广阔,一览无余,强行窃取,又恐妄生战事,因此只令大齐战船共十三艘远绕半圈包围,严格检查往来货物,不使佛郎机人有暗中残害大齐生民之机。

“参提督果然远见。”林如海赞道。

“这些西方番夷小国,竟真有今日。”太上皇终究颇为不乐。

不待林如海出言宽慰,皇帝已忙笑道:“幸得天佑我中国,竟于大齐重臣家内,深闺之中有一奇女子,先行呈上了佛郎机人之书。父皇已命工部与神机营配合,加紧改进火器。想必不过十年,我大齐仍是世间上国,无人可比拟耳。”

皇帝话中有夸赞夫人之语,林如海已忙起身。

“火器数十年未变,一两年内,怎能有大改……”太上皇深叹道,“朕、朕也老了……”

“父皇!”皇帝忙跪下说,“父皇万寿无疆!”

他面上的表情太过诚恳,眼里还含了泪意,令年已古稀、膝下只余两子的太上皇难免动容。

“快起来吧。”太上皇亲手扶皇帝,又命林如海,“林爱卿,也请起。”

林如海在皇帝站直后方起身。

“回去请你夫人加紧翻译,”太上皇笑道,“朕与皇儿还等着做下一题呢。”

“是。”林如海垂首笑应,心内着实为夫人欢喜。

“正好,还有几样东西想送师——”皇帝先看太上皇的面色,得到允许,才继续笑说,“想送师母。”

“臣不敢!”

林如海忙再行大礼,却被皇帝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扶住。

“爱卿不必谦辞,”太上皇笑道,“卿家很当得起皇儿这一声称呼。”

林如海只是垂首惭愧。

“爱卿尽心辅佐皇儿,朕与皇儿必不负爱卿啊。”太上皇语意深长笑言道。

“臣,能得今日之言,再无所求,”林如海退后一步,再行大礼,恳切道,“已是死而无憾了。”

……

“林海既至今无子,其妻、其女又与寻常女子不同,他亦爱妻女如命,有盼妻女成龙为凤之心,”林如海走后,太上皇私教皇帝,“将来如有必要,可多加封赏其妻女,便略出格些也无妨。”

他笑道:“如今看来,林家无子,倒比有子更加好用。”

林海既无子,便夺走了大齐的江山,又能传给何人?只能尽忠皇室,方为正途。

皇儿也不需担忧他位高权重,生出反逆之心了。

……

“帝师。”江洛品味着这两个字。

是将来真会实现,还是只是太上皇与皇帝联手画的大饼?

林如海摇头笑道:“不如我与夫人都且忘记今日之事?”

“也好啊。”江洛在他耳边笑说,“君王又不是没有过戏言。”

“夫人能知我之意……”林如海环住她,“我何其有幸,能得夫人。”

“真是……真让人牙酸!”江洛坐起来,红着脸说,“那快给我看看这句应该用哪种译法……”

她向后找稿纸。

真奇怪,江洛想,这些年多少甜言蜜语都一笑而过,不在心上,为什么现在却听不得了呢。

回过谢丹晴、江子麟的信,几日内,亦有数家的年礼陆续送至林府。其中,贾家的年礼仍如前几年一样,是在林家年礼送去后的三日,由一中层管家送来,回礼数不多不少。

江洛便同黛玉说:“若新年里荣国公府还来人接,你但去无妨。”

自袭人之事后近一整年了,贾母竟再没使人来接过黛玉。

黛玉虽家里有昭昭和甄英莲,家外还有同辈不同辈的许多好友,但贾家毕竟是生母的娘家,血脉相连。

江洛不希望黛玉十年后回想起来,后悔今时今日没有趁外祖母还在,多去看望一回。

林黛玉怔了片时,笑道:“多谢太太。”

她挽住江洛一只手臂,低低说:“太太,有时……我会想,若我娘还在,是不是几十年后,也如外祖母一般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和江洛这般直接谈起生母。

她将要十三岁,身量接近长成,因学了三四个月骑术,眉眼间不免多了一二分英气,已经是一位很有气势的大姑娘了。

江洛却还如她五六岁时一样,整个抱住她,看她低垂的眉眼,和怀念、犹豫、难过、不舍混杂的神色。

“你娘是荣国公夫人唯一亲生的女儿,”江洛说,“母女连心,自然是像的。”

“你从荣国公夫人身上看你娘,荣国公夫人,又何尝不是在你身上看你娘呢。”她摇着黛玉轻晃。

以后会不会也有人看着昭昭想,“啊,果然她是江洛的女儿,和她娘真像”呢。

江洛突然有些期待那一天。

在太太怀里回忆了半晌,林黛玉搂住太太的脖子,笑道:“虽然正月里闹得有些难看了,可我还是想去。”

“那算什么难看。”江洛笑,“‘母女没有隔夜的仇’,何况是亲外祖母。早都过去了。你还帮荣国府找出一个辖制主子、败坏亲戚情分的丫头,他家还要记你一功才是。”

她心想,若贾母今年真没有再接黛玉的意思了,她是不是得和林如海商议一下,暗示贾政去请示贾母?

总不能因贾家让黛玉太伤心。

但还不到永泰五年的新年,永泰四年年末,贾家就发生了一件震惊京城的大事,或者说,大丑事!

宁国府世袭三等威烈将军贾蓉之祖父,贾敬,在城外道观身死。贾蓉击鼓鸣冤,声称是其父贾珍害死祖父!

鼓声一响,满城哗然!

……

“这是两代父子反目,嫡孙为祖父复仇讨还公道……”沈自安很快来到林府,奔赴八卦第二线。

见黛玉不在房中,只有一个还不会说话的昭昭,她便放心问江洛:“你们可曾知道什么内情?”

黛玉的亲外祖家呢,说话还是避着些,别伤孩子的心。

“实是不曾。”江洛实话实说。

她倒是还记得,原著里贾珍似乎和贾蓉媳妇秦可卿有什么,在秦可卿的丧礼上,贾蓉几乎全程隐身,只有公公贾珍悲痛万分……秦可卿的死似乎也有重重疑点。

但这一世如何她不清楚,这般污人清白的话也不能乱说。

不过她自己猜测,去年年初,贤德妃省亲后,贾珍突然病了一年,还病到快要去世,只能上折辞爵,到城外清修的地步,会不会真是贾敬发现了什么,这些都是贾敬的手笔?

其后,终究‘虎毒不食子’,贾敬不忍真要了儿子的性命,贾珍却怀恨在心,在身体养好后,不甘心一辈子修仙问道,恶念一起,便将亲生父亲送入黄泉极乐世界了?

贾蓉才得了爵位当家做主一年,更不甘心把所有还给父亲,索性鱼死网破,直接告发父亲的罪行?

“子告父,子杀父,还是开国功臣之家,又是在新年前,老圣人大怒,命三法司十日内结案,不得耽延新年。”沈自安叹道,“我们大人昨夜便没回家,还不知今日如何呢。”

江洛便在她耳边笑:“原来你是想汉子寂寞了,才来找我消闲?”

“哎呀!”沈自安面上一红,忙拍她说,“你怎么做了亲娘,反越来越个没正形儿了?”

“左右你家没人等着,不如中午同我吃饭?”江洛笑问,“还有你的戏,新写了几出了,带没带来?”

“带来了!”沈自安忙叫随行丫头过来,拿过一个匣子打开,“正要给你看。”

……

太上皇盛怒,无人敢给贾氏一族求情,三法司通力合作,不过五日,就查清了宁国府一案真相:

贾敬确是贾珍所杀,以道中金砂丹药致烧胀而殁;

贾珍之疾病为贾敬虐待所致,是以贾珍怀恨在心,才寻机杀死父亲。

贾蓉所告皆属实。

太上皇御口定罪:

不论何等缘由,子杀父,罪无可恕,判处贾珍剐刑。

贾蓉虽子告父,但为其孝心,事出有因,免其罪责。

宁国公府虽祖上于国有功,但子孙不肖,竟出乱臣逆子,夺爵,收回御赐田宅,限于一月内交还。

……

贾蓉被贾母使人从天牢抬回家中。

老圣人免了他的罪责,但查案几日,他受刑不少,几乎人废了半个,只能趴在地上,对贾母叩首。

贾母对这隔房的重孙亦无话可说。

怪罪他吗?

可贾敬的确是贾珍所杀。

体谅他吗?

可也的确是他一纸诉状,不但又让贾家成了满京的笑话,还丢了娘娘好容易和陛下求来的爵位。

“宁国府有你母亲和媳妇看着收拾交还,”贾母只说,“你且养好身子吧。今后你母亲媳妇还要靠着你呢。”

“是。”贾蓉再次磕头。

提起妻子秦氏,他眼里闪出怨毒的光。

……

“家里几百个下人,必然使不了了,大爷看,是放出去多少?”年方二十余四,虽满身孝服,仍不掩容貌极艳的秦氏坐在丈夫床边,轻声问道。

“留几家得用的,我说给你,余下该卖的卖,该送西府的送西府。”

失去爵位和在国公府奢靡无度的生活,贾蓉仍不后悔告发父亲。

若真叫父亲回了家,他今后的日子还不如被削爵!尤其秦氏——

“你嫁来六七年,一直无有所出,我也没亏待过你一分,是不是?”他突然死死攥住秦氏的手腕。

“大爷!”秦氏惊问,“确是如此……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贾蓉更加暴怒,咬着牙根说,“你与父亲的那些脏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

秦可卿浑身僵直,如坠冰窟!

“父亲要死了,你是不是还在心里怨我?”贾蓉的声音像从地府挤出来一般。

他双眼血红,多年恨意终于一朝发泄:“□□!”他骂:“别再做父亲会回来与你同床共枕、伺候你这娼妇的身子的美梦了!你以为这两年,我为什么一直没再碰你?”

他甩开秦氏的手:“我是嫌脏!嫌恶心!”

秦可卿跌坐在地上,手碰到冰凉的砖石,头脑却冷静了。

她仰起头,回看贾蓉。

秦氏素来性情柔顺,甚至到了敏感多思的地步,处处周全谨慎,尤其对他这丈夫更加恭顺……贾蓉从未见过她此等神情。

他看得双眼发疼,一肚子辱骂秦氏的脏话,突然便不能再出口。

“我嫌太丢脸,没说出你和父亲的事!”贾蓉伸手指着她的脸,“六年无出,我明日就休了你!你回自家是去给父亲殉情,还是不要这张□□脸皮苟活世上,都由得你去!”

“滚,滚!!”他拍着床边,大吼,“给我滚!!!”

……

秦氏嫁入贾家六年,对上孝顺、与平辈和睦亲密、待下慈爱,突然被休,阖家皆惊。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赶来宁国府劝阻。

贾蓉执意要休。

王熙凤脾气上来,便指着贾蓉骂道:“好糊涂的王八种子!咱们这样人家,哪有为无子休妻的!你媳妇虽无出,又不是没给你纳妾,你房里的丫头又少了?不都没有?如今的光景,媳妇去了,你想再娶一个和她一样出身人品行事的,可不能够了!她不嫌你,你还嫌起她来了?”

贾蓉被骂得脸上发青,也不肯松口。

正闹得不可开交,尤氏请了贾母去,秦可卿自请了王熙凤去,四人各自说了一会话。

再回来时,贾母便不言语,也不再看任何人。

王熙凤红着眼圈,死死握着秦氏的手,也不多劝一个字了。

当日,秦可卿领了休书。

三日后,她与尤氏到荣国府辞别众人。

王熙凤非要请秦可卿到她房中,令平儿守着门,再说私话。

“都是你那公公……没人伦没天理的王八蛋,死了倒好!活该他受千刀万剐!”王熙凤一张口就掉了眼泪,“离了这个脏地方回去……”[注]

“你人还年轻,又没生育,又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再嫁想来不难。”这话她琢磨了三个晚上,定要当面说,“有合适的人家,我替你留意着!一会我亲自送你家去,你我还同从前一样,你想我了或有烦难,就只管过来,想来你父亲和兄弟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被贾蓉指着脸骂,秦可卿没哭。

和婶子坦白她被休的因由,她也没哭。

领到休书,她心里只有释然。

可今日来告别婶娘,手被婶娘握着,听了这些衷肠话儿……秦可卿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怎么也止不住。

……

大明宫。

东宫。

怡月殿。

寒冬腊月,陛下的驾临似给这五间殿内填满了春意。

五皇子之母、亦是兵部尚书之女闫婕妤恭迎圣驾,身后乳母抱着五皇子,一同相迎父皇。

皇帝先命爱妃免礼,便行至皇儿身边,拿了拨浪鼓逗他说话:“想没想父皇?父皇今日来了,高兴不高兴?”

“想!”五皇子极是乖巧答道,“高兴!父皇来,高兴!”

“哎呦,好孩子!”皇帝喜得把拨浪鼓随手给身边的人,看自己的手暖了,便亲手抱起皇儿。

能在新进妃嫔中头一个生下皇子,还是生下与陛下排行相同的皇子,是闫婕妤最为得意之事。

她虽并非最得宠的,却是最有运道的!

她侍奉着陛下坐在榻上,亲手喂茶,说些养孩子的趣事,心里又高兴:自从有了孩子,就不怕和陛下没话说了。

只不知何时能再得一个皇子……

贵嫔位与妃位都多有空缺,贵妃位也还空着一位,她有这份运道,便自该争上一争,也好为家中再添光彩!

父亲虽已在兵部尚书之位,再向上,却还有三公三孤、一品勋爵、封公封侯……

那时前朝后宫一齐发力,还怕皇儿们没有好前程?

只可恨林少师处处与父亲作对!

先是浙闽倭患,林少师只是吏部尚书,却非要插手军政,荐了余季无压过父亲举荐的参尚参提督。

又是今年老圣人命加紧改进火器,分明是兵部之职,却被林少师说动,把此任交给了工部与神机营!

父亲这兵部尚书,先是丢了颜面,如今竟似形同虚设了!

近日恰有宁国府一案,同族的荣国府又是林如海长女的亲外祖家,闫婕妤早想好了一篇话,就等着陛下来。

“陛下如今已有五子五女,儿女绕膝,”她媚声笑道,“偏近日总提起贾家,妾身难免想起林家……林少师年已四十有三了,还只有两个女儿,陛下既爱重林少师如师,如何不赏下美人,以添子嗣?”

——别处奈何不得他,就先叫他后院起火!

江夫人再是出尘绝伦的美人,夫妻多年,林少师也该腻了。何况又无子。父亲年过五十,还不断收用十来岁的丫头,这男人……哪有不爱新鲜的,哪有不爱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的?女人又怎么能不嫉妒与丈夫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的女人?江夫人为做贤惠留下的几个姨娘,不都是不得林少师喜欢的吗?

近二年,林少师竟凭江夫人会佛郎机话,愈与老圣人和陛下亲密,更得圣心。

先看他夫妻离心,断了他这一个臂膀,再说其他!

看皇帝似无反感之意,她又笑说:“江夫人是出了名的贤德之人,必也会感念陛下的恩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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