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沐桐自从中秋晚遇见了那个白衣公子后,便大为倾慕,一心想着能找个机会结交。以往他不情愿去的一些文会诗会,如今不用刘知远拉他,他也自己主动跑去参加,以期能遇上白衣公子。只是诗作了不少,酒喝过无数,小曲也一个接一个地听,却再没遇见过他。沐桐对着又一次圆了的月亮,不禁有些踌躇。
他出生在武将世家,家中人代代习武,曾跟着先皇出生入死,立下不朽的功勋。只是如今河清海靖,四海升平,武将便在朝中渐渐失势。父亲为了挽住家族颓势,便让他这个长子放弃祖荫的武职,来京城博个进士出身,以便光耀门楣,令家族能重获新生。
沐桐学识出众,姿容不凡,一直就是父亲的希望。他上京前,父亲言道:“对于你,其他的为父都不担心,最怕的是,你会被京城的浮华玩乐迷了眼,学着其他的纨绔斗鸡走狗,声色犬马。你切记要修身养性,约束自身。若是让为父知道你在京师没有认真备考,而是花天酒地,老夫必打断你的腿。”
沐桐缩缩脖子,仿佛父亲喝声就在耳旁擂响。他当世最怕的就是父亲,父亲强横跋扈,武功高强,在父亲面前沐桐从来连声音都低了八度。这次在京城,他日日与人饮酒玩乐,心中一直惴惴,父亲若是知道了,真会打断他的腿的。只是每次有人相邀,他就忍不住跟着去,万一遇见他了呢。
也不一定就要相识,只要能远远地再望一眼那高洁的人影就满足了。他那白衣飘飘,气度不凡的形象,正是沐桐母亲希望他能拥有的形象吧?母亲在家中从没展过容颜,她出生在书香门第,为了政治的利益才与父亲结亲。在她眼里,沐家的人都是一帮武夫,总是与她格格不入。从沐桐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幅寂寞愁眉的模样,沐桐一直希望自己能按母亲的希望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然而父亲口头上虽然仰慕文士,心里却最看不起他们。
他们兄弟几个,父亲从小就逼着他们学弓马骑射,习各派武功,要求他们强悍果决。母亲的愿望他们就只得埋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因为只要他们兄弟几个稍表现些许文弱,便会被父亲拳脚相加。致使几个弟弟都成了一介武夫,只会惹是生非。也因此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沐桐的身上。
沐桐犹豫着,明日就最后一次参与那些公子哥的聚会吧,明日以后便要好好的准备春试了。
“今晚你绝对不虚此行,”一起秋游后,再一次失望的沐桐本不想再跟着他们去平康里,喝花酒那种场合沐桐颇不习惯,怎耐刘知远硬拉死拽的把他拽来了。马车上,刘知远不停地开导道:“这次可是司马公子作东,你不来不是太扫他的面子么?你还记得我上回与你说的绝代佳人么?今晚司马公子就请到了他。你初到京城就有机会认识杨柳公子,不知道会羡煞多少人呢。多少文人骚客为他写诗作赋,你听着:‘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怎么样?还有‘铜驼陌上新正後,第一风liu除是柳。勾牵春事不如梅,断送离人强似酒。东君有意偏撋就,惯得腰肢真个瘦。阿谁道你不思量,因甚眉头长恁皱。’瞧瞧,赞得都是他。我就见过一次,那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特别是那腰身,比女子都细。那跳起舞来,真如春风拂柳,娇软柔媚,轻盈袅娜,不愧是京师第一风liu。”
沐桐淡淡道:“娼妓罢了,有人捧便红了。”
刘知远也不再争辩,只说到时候沐桐见了,便知他所言非虚。
远远地便见三个大红的灯笼,一竖垂下,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啸月堂”。还没进门,便听到里头人声鼎沸,歌声笑闹声不绝于耳。闻着浓烈的脂粉香,沐桐先就皱起了眉头。跟着一群人,穿过大堂,拐到后堂,转过几个回廊,那些笑闹声便渐渐远去,耳中所闻,逐渐被秋虫的鸣叫替代。似水的月光中,各色ju花争相怒放,淡淡的菊香沁人心脾。身入其中,顿时有洗尽红尘的宁静祥和之感。
穿过花径,过了一个月亮门,走过一片小竹林,便到了一处极清幽所在。灯笼淡淡的光照在楼前的牌匾上,“竹桂轩”三个字清晰可辩。屋后肯定种植了桂花,站在廊下,香甜的桂花香馥郁芬芳。
轩内已经摆下了一桌酒菜,众人依次落坐,便有几个小婢进来斟酒倒茶。
片刻,琴声悠扬响起,空灵飘逸,轩中众人俱都停了言语,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袭珠帘相隔,一个白色的身影优雅从容。清逸的琴声伴着菊桂的芬芳,袅袅绕绕,听者仿佛清风拂面,洗尽尘世烦恼流毒。
这个杨柳公子倒也不是浪得虚名,琴音中便知他心性高洁,清雅脱俗,沐桐方才的不屑不禁少了几分,心中升起几重期许。
一曲完毕,众人还沉浸在优美的琴声中,细细回味,珠帘被轻轻挽起,帘后一人,唇红齿白,肌肤胜雪,一双眼珠子黑亮灵动,透着一股子聪明狡黠,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少年。此时他巧笑嫣然,缓缓地从帘后走出。
司马公子起身鼓掌,“月奴的琴技越发精进了。”
月奴衣袂飘飘,袅娜行来,微微福了福,嫣然道:“司马公子好!各位公子好!司马公子谬赞月奴实不敢当,比起师傅,月奴还差远了。”
司马公子大笑,“月奴也不要妄自菲薄,虽然比不上杨柳,但在这平康里,也算数一数二了。”
月奴闻言掩嘴轻笑,明明是个男子,却说不出的风情,他顺手提起一只小酒壶,沿着桌子一一给大家斟酒。
沐桐听方才他们的言语,竟是杨柳公子的琴技要比月奴还好。月奴的琴方才他已经听过,已是不俗,那众人口中的杨柳公子,然道能奏出天籁之音?沐桐不禁对这个杨柳公子又多了几分期待。只是这个杨柳公子怎么还不露面?
“杨柳怎地还不来?”月奴斟完一圈酒,刚在司马公子旁边坐下,司马公子便顺势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月奴未语先笑,“师傅听说司马公子要来,又去沐浴更衣了,还请公子再稍待片刻。”
司马公子亲昵笑道:“这个杨柳,也太过好洁了,一日间也不知道他要沐浴几次。”
月奴轻启樱口正要回话,一眼瞥见黎爷进门,忙过去行了个礼,脆生生地叫了声:“黎爷好!”
沐桐望一眼望过去,那黎爷也不过是个二十八九的年纪,袅袅娜娜而来,竟比女子还娇媚。黎爷对她微点点头,然后对着桌子长身一揖,忙不迭地含笑招呼道:“司马公子来了。各位公子好。”又转头对一旁的下人们道:“你们都怎么伺候的,一点眼力介都没有,快来给公子们斟酒。小梁,去把我珍藏的瑶光取一坛子来,翠儿,吩咐厨房再加几个菜来,告诉大师傅,都要他最拿手的,放出手段来做,要做不好我可不依。”黎爷语笑嫣然,顾盼生辉,假意嗔着下人,转眼就笑盈盈地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各位公子赏脸过来,啸月堂蓬荜生辉,诗云先干为敬。”
沐桐感叹,不愧是应了他的名字“云”,他那瞬息万变的表情,果然如天上的云一般,飘浮不定,神妙莫测。
刘知远见沐桐看得出神,便在他耳旁笑着低语道:“黎爷就是啸月堂的老板了。你看他这样子,怎么都看不出他都快而立了吧,也不知道怎么保养的。要不是司马公子,他如今可不常出来了,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平康里响当当的一朵名花,你被迷着了也是该当的。不过他就是最当红的时候,比起杨柳公子,也还差着一大截呢。”
沐桐闻言脸一红,忙转了眼,片刻后又忍不住再瞧了一眼,只见那黎爷身材小巧,坐在司马公子旁边,顿生小鸟依人之感。再细看他的脸,肤白如脂,五官精巧,特别是那眼眸,细细弯弯,盈盈灵动,真个是“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一看就是风月老手了。
黎爷见沐桐看他,抚媚地抛了个眉眼,沐桐是像被人撞破什么私密,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司马公子见状忙给他们介绍,黎爷听了沐桐的身份后,却突然目光如炬地扫了沐桐一眼,那一眼快如闪电,除了沐桐自己,谁也没注意到。但那一眼的犀利,刺得沐桐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自己曾经得罪过他?很快,黎爷就敛了眼光的锋利,表情如常,亲热地与沐桐寒暄招呼,连沐桐都不禁疑惑,刚才是不是酒喝多了看花了眼。
黎爷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怎么杨柳还不来,我看看去。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怎地能让客人久等。公子们请稍坐,先看看琼奴的舞蹈,那孩子跳的扶风舞,已经很有几分杨柳的风韵了。月奴,好生伺候着公子们。”
黎爷方出了门,丝竹之声又起,奏的正是乐府的“杨柳枝”。只见一白衣少年翩翩起舞,口中婉转而歌:
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风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嫩绿轻悬似缀旒,路人遥见隔宫楼。谁能更近丹墀种,解播皇风入九州。暖风晴日断浮埃,废路新条发钓台。处处轻轻可惆怅,后人攀处古人栽。潭上江边袅袅垂,日高风静絮相随。青楼一树无人见,正是女郎眠觉时。汴水高悬百万条,风清两岸一时摇。隋家力尽虚栽得,无限春风属圣朝。和花烟树九重城,夹路春阴十万营。唯向边头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窗外齐垂旭日初,楼边轻好暖风徐。游人莫道栽无益,桃李清阴却不如。众木犹寒独早青,御沟桥畔曲江亭。陶家旧日应如此,一院春条绿绕厅。帐偃缨垂细复繁,令人心想石家园。风条月影皆堪重,何事侯门爱树萱。数首新词带恨成,柳丝牵我我伤情。柔娥幸有腰支稳,试踏吹声作唱声。高出军营远映桥,贼兵曾斫火曾烧。风liu性在终难改,依旧春来万万条。县依陶令想嫌迂,营伴将军即大粗。此日与君除万恨,数篇风调更应无。狂似纤腰软胜绵,自多情态更谁怜。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朝阳晴照绿杨烟,一别通波十七年。应有旧枝无处觅,万株风里卓旌旃。晴垂芳态吐牙新,雨摆轻条湿面春。别有出墙高数尺,不知摇动是何人。暖梳簪朵事登楼,因挂垂杨立地愁。牵断绿丝攀不得,半空悬着玉搔头。西园高树*根,处处寻芳有折痕。终忆旧游桃叶舍,一株斜映竹篱门。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
待得曲终歌止舞停歇,沐桐心中只余一句话“舞随歌而生,歌随舞得名。”,真真是“纤腰舞尽春杨柳”。沐桐不觉痴了,这琼奴的舞只得杨柳几分神韵,那真要是杨柳公子亲自舞来,那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沐桐自憧憬着,听得司马公子惊喜一声喊:“杨柳!”他迫不及待地转头,只见一人摇摇摆摆地进来。
确实是摇摇摆摆,也就这四个字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那种天然去雕饰的闲适之美,他走得那么悠然自得,每一步都任性而为,不受任何人眼光的拘束,那份闲散与优雅,那种飘然悠哉的模样,使他超脱出了这个庸庸碌碌的世俗红尘,如同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从朦胧的月色中翩翩行来。
衣袂轻扬,步履生尘,恍惚中,他是乘风而降的月神仙子,周身流转着冰玉般的清辉柔光,噬魂夺目,叫人心醉神迷。
亮如星辰的眼眸,盈盈流转,嵌在如上好玉石精雕细琢般的莹润生辉的极致脸庞,更显得灵动异常。
那似曾相识的精致绝美的容颜,仿佛不是真实的,如月华凝结的月之精灵,沐桐不觉震在当场,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