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三春

细雨蒙蒙,吹面微冷,一人坐轻舟上,戴青箬笠,披绿蓑衣,悠然垂钓。岸上众人鸦雀不闻,都怕惊散了鱼儿。

少时,鱼竿一沉,船上人拽了拽,便有节奏地遛鱼,俄而鱼失了力气,“渔翁”抖手收杆,一尾金灿灿的大鱼咬着钩跃出水面。

水畔亭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钓上金鲤啦!父皇真厉害!”众人亦跟随庆贺。

凌清辉得意洋洋,将摇头摆尾的金鲤放入鱼篓,指挥艄娘将船划向晴翠与明璋。

水上烟波浩渺,两旁春草丰茂,凌清辉兴致高昂,随性高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晴翠咧嘴一乐,随即回应: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歌声悠长,远处宫殿重楼叠檐,鳞次栉比,庭中高树铺开绿叶,绽出红花,微风拂过,袅袅摇摇。天色苍苍,一排大雁缓缓飞过,又是一年春归时。

帝后对唱,岸边番邦学子有的木木登登不知所言为何,有的故意高声谈论出处,以示自己精通华夏诗文,也有的另辟蹊径,大赞景色之壮美、夏皇之风采。

凌清辉一律报之一笑,不做评价。待船靠岸,凌清辉提起鱼篓给明璋:“你要的大金鱼。是吃了还是养着?”

明璋说:“我想尝尝和别的鲤鱼有什么不一样。”

“好,那就吩咐厨房做了,待会儿送到公主桌上。”

朝臣中便有人撇嘴,今日是皇帝召见国子监学子的日子,原该为天下士人展示亲民纳贤之意,只因昭德公主看见大湖中跃起金鲤,嚷着要大金鱼,皇帝便当真孤身独舟去钓鱼,实在不像明君!

于是皇帝大宴万国学子,金鲤端上明璋桌子后,便有人起身献唱:“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籽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明璋说:“前朝有歌:过江名士多于鲫。不让吃鱼,难道吃诸位名士?我可不爱吃。鲫鱼鲤鱼肉香,高士名士气臭!” 又对唱歌那人说:“你若不会唱,就叫会唱的上,莫放厥词。听着这个,想到那些忸怩作态的假清高,我吃饭都不香了!”

那人脸顿时绿了。

晴翠笑道:“人这东西,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怀孕的母羊不忍杀,剖羊羔吃觉得伤生,一年四季都有理由不让打猎。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鱼虾王八老鼠臭虫都是命,可唯独女婴不是命,生下来砍死的砍死,活埋的活埋。辽阔大地,人人行善积德,处处活神活佛,偏就杀女溺女视若寻常,还要宣扬个修行有亏才托生女身。这时候倒忘了那鱼籽鸟蛋都是女身生的了。究竟我们女人不是人吧!”

女官们面有戚戚,众男臣低头不敢言语。

苍梧王子起身,汉语流畅:“我认为皇后陛下说得很对。若没有母亲,何以有我?杀女人就是绝了族。”

一太学博士也站起来,拱了拱手,傲慢道:“我们并非滥杀女人,只是男女有别,女人力量弱,上不得战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晴翠爆发出一阵放肆大笑,“徐云西,你妈变你爹了!”

徐云西冷哼一声。

海诗政也没好气:“成安大长公主驻守边关半辈子,这又好几年不曾回京休养,到你嘴里倒成了于国无功了?胡中迅,你自己做了什么与国有功的大事,说来咱们听听?”

胡中迅满面涨红,又不敢得罪海家,拱拱手坐下不说话了。荣安公主瞟了他一眼。

晴翠却又说:“往年间只计算出征将士的功劳,以斩首数目、所斩者等级定封赏,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督粮运物、救治伤员的人就没有功劳了?譬如今日圣君之丰功,史书上就不会留下众贤臣一笔佳话?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岂是只有将军一人之力可以做到?往后不拘男女官民,凡为国事效劳出力者,亦当有赏,不得使忠心无靠。”

夏世德立时跳出来:“皇后娘娘圣明慈爱,天下臣民得此佳慰,铭记肺腑,必竭虑尽忠以报国。”众臣连忙附和。

胡中迅咧了咧嘴,心里对夏世德腻歪透了。

没人在乎几个扫兴的人,皇帝与中外学子畅谈治国抚民之道,又问番邦王子们民风民俗,或给他们提些改进建议,或允准某些民间贸易,王子们十分兴奋,来此数年,家中颇多关切,如今做出了些成绩,惠及了国民,也好向各自国内交代。

数日后又是上巳节,晴翠照例为各家女孩们举行及笄礼。宫中新制的石榴花簪插上鬓发,映衬着青春的面容,处处透着生机与活力。

晴翠笑道:“上一回见面时,似乎你们都还扎着丫丫,一晃眼都是大姑娘了,日子过得可真快。”逐个问了年纪喜好,晴翠心中有数,便放她们自由赏玩花园去了。

今日各家也带了十二岁至十七岁的男孩来赴会。少年男女们能看到彼此,又羞于靠近,幸好桃树成林,少年各自躲在树后,倒不负人面桃花之美景。

凌清辉在那边与男孩们也说了一阵话,捱到一群猴子进桃林,忙奔过来找晴翠:“可算都撒出去了。闺女呢?”

“庄妃她们带着疯去了,幸好有她们帮衬,我还能歇一歇。”

凌清辉见宫妃们果然都不在,便开始八卦:“你说这回能成几对?”

“爱成几对成几对,”没了外人,晴翠懒洋洋歪着,伸手拉过凌清辉亲一口,“咱们清闲清闲。”

却也没能清闲多久,毕竟今日还有集体活动。好在凌清辉够懂事,似这种女性为主角的节日,总能跟在一旁做好贤内助,倒叫晴翠舒心不少。

李美人在旁极力恭维:“二圣人体贴下情,妾身等铭感五内。”又献上一套艳色春装:“嫔妾无德无才,惟知针黹纺织,今亲手缝制衣裳一套,聊表寸心。”

晴翠见那衣服亮丽鲜艳,针脚细密,花色精致,十分喜欢,不由得连连称赞,瞅准宴会前那点空隙就换上了。

众人刚入座,李美人便忙开口:“俗语常说红到三十绿到老,可这身衣服让皇后娘娘穿着,倒好像十七的女孩儿似的,真是鲜嫩娇艳。”

凌清辉眼皮一跳,晴翠今年恰好三十了,下意识扫了众人一眼,将各人表情尽收眼底。

不过眨眼工夫,凌清辉已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温柔看着晴翠:“记得我们初见时,你就是十七岁,鲜活灵动,惹人喜欢,和如今一样。”

晴翠有些羞涩:“一把年纪了,少说这些!”

言为默促狭道:“什么一把年纪?哎哟哟,皇后娘娘是不是嫌嫔妾老了,怕过几日春猎打的猎物不够,组队时不想带着妾身了?”

凌清辉笑了起来:“我都三十三了,序齿更大,多亏了庄妃提醒,子煦,你嫌我老了不成?”

宋静怡笑着接口道:“世人爱说仙家岁月长,原先还无甚感慨,到今日嫔妾才想起,我们入宫已经十三年了。想当日我们四个手拉手站在广场上,满心忐忑唯恐失散,历历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却原来都是那般久远的往事了。真是恍惚不觉春深。”

陈幼容随荣安公主列座,离着御前也近,接着宋静怡的话说:“诗人慨叹流光容易把人抛,可若是常伴皇后娘娘身旁,只怕一春一秋看惯了樱桃芭蕉,也觉察不到岁月倥偬。谁叫娘娘容颜如昨,仿佛王母娘娘身边的神女呢?”又剜了脸上已不自在的李美人一眼:“这样看精致的衣裳果然要配惊艳的人,才没辜负了编织人这番苦心。”

晴翠脸有些发红:“幼容姐姐,你也与她们一样贫嘴!”

海诗政笑道:“陈长史说的难道有错?我也这样想。春光明媚,红花灿烂,娘娘穿这石榴裙坐在花树下,正该传几个画师来写生入画才是。”

凌清辉一直支着脑袋看晴翠,闻言立即命传中外画师来画春日宫宴图。

隔了几日,凌清辉溜溜达达到了飞织令,吓得魏尚工带飞织令奔出门:“陛下万福金安!”

“起吧。朕来看看衣料子,挑那鲜艳明亮又适合皇后的纹样拿来朕看看。”

七八日后各色衣裙在永福宫荟芳阁一溜排开,晴翠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件件都喜欢。

明璋说:“妈,你知道我爹为什么突然给你做衣服吗?”

“因为李美人给我送了一套衣服,我喜欢,他吃醋了呗!”

明璋悠悠叹气:“你以后别跟那个李美人玩,她没安好心,故意说什么红到三十绿到老,就是说衣服颜色鲜艳,不适合你的年纪。变着花样嘲讽你老了呢!我爹舍不得跟你说实话,一味顺着你,也就我对你实心眼,什么都告诉你。”

晴翠啧啧两声:“小手腕跟我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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