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声回了永福宫,安排嬷嬷出去守着,将门关严实,晴翠才问女儿:“你方才河边说的是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明璋小声说:“就是去年那次被我爹罚站嘛!我去杀二哥,被我爹发现了。”
晴翠险些昏过去:“你真是肥了狗胆了,怎么什么都敢干?那不光是你爹还是你的君主!我真想揍你一顿!”
明璋扭着身子:“趁乱下手,浑水摸鱼嘛!君子见机行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村没那店。”
“你少给我拽文!”
明璋闭嘴不敢说话了。
晴翠好半天才缓过来:“你爹没当场收拾了你,真是稀奇。”
“我也觉得我爹对我很好,但是对两个哥哥有点薄情,”明璋很纠结,“但我这话说得,又很像得了便宜还卖乖。”
晴翠笑道:“不算,因为你爹确实偏心眼。”
明璋又问:“我又高兴我爹偏心我,又觉得这样好像对其他人不公平。我应该‘坦然受之’吗?”
“小民之家,爹娘偏心眼,可能会导致不受宠的孩子病了看不了大夫,分家得不到田地,最后就那么穷困冻饿死了。皇家不缺那几两银子,但是一样把脑袋挂在裤腰上活着。你爹要是对你哥哥们太好,咱们娘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我就接受好了。妈妈你说,我以后会是个无情的皇帝吗?”
“我认字以后看书,发觉这古往今来的皇帝啊,就没几个不薄情的。哪怕对这个老婆孩子有情,也可能对其他的无情。你爹这就算不错的了。换在之前那些疯子遍地的朝代,父子残杀,手足残杀,坐上那个位子都不敢闭眼睡觉,”晴翠叹口气,“我觉得人活着就没意思,生在皇家要斗,做穷人更得每天睁眼就为了活命而斗,永远超脱不了,什么趣儿!”
明璋恍然大悟:“哎呀,妈妈你道出了皇帝修仙的真谛!我就一直想呢,怎么都当上皇帝了,还要对着佛啊道的那么虔诚呢?这样一说也对,皇帝也有不如意,光现世这点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呢?超脱轮回永登极乐才是最好。”
晴翠哼了一声:“我看哪,修仙炼道也是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都白给!我以前在外头吃不饱饭的时候,觉得当了县太爷肯定就金山银山大鱼大肉了。进了宫才知道,什么财主县令,不过如此。等遇到你爹,做了娘子、娘娘,一路走过来,发现各有各的苦,而且各自都不理解对方的苦。譬如皇家这一帮龟儿子,见天喊着‘来世不生帝王家’,你把他们弄到小白村去生活,我敢说半天不到他们就得跑,爬也得爬回这个‘不知春深几许’的宫墙!但是呢,你要跟那些吃饱都是问题的人说,公主王孙也在担忧自己未来朝不保夕,他们肯定也得啐你一脸。”
明璋听得连连点头:“我知道,大家各有各的苦,我不会对着吃不饱肚子的人说我最讨厌吃素斋。”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吃饱穿暖,看似最基本的需求,但时至今日,对许多人来说还是奢望。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减轻民生之苦,让她们有可以喘息休养的时间。”
明璋低头玩着手指,半晌才说:“有个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你发火直接换掉我身边的人,我也有点难过。”
晴翠并未惊讶:“我想到了。”
明璋睁大眼睛:“那你还这样?你太坏了!”
晴翠解释道:“因为她们就是仗着和你感情好,才这样肆无忌惮。越长年纪,和她们相处时日也更长,你现在都舍不得管制惩罚她们,将来长大了,更要不忍心动手了。皇帝身边能有奸宦作乱,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种原因。等我们都不在了,你身边有这样一群见利忘义的人会很危险。”
明璋垂着头,玩着玉佩穗子不说话。
晴翠叹气:“我知道你懂道理,也明白懂道理不代表心里不难受,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觉得我替你快刀斩乱麻要好些。”
“道理我听懂了,但我还是很生气,”明璋闷闷地说,“可我又知道你这样做是对的,也是帮我担恶名。唉,真愁人。”
“太后常说溺子如杀子,其实这个道理用在管理人上也是一样。慈不掌兵何解?要形成一股有用且不逾矩的力量,就得纪律严明。今天将军心软,明天元帅抬手,兵不能战,令不能行,则家国何安?”晴翠温声道,“不刻薄待人,不鄙夷卑微之人,但不能不教导她们,有错不能当做看不见。你过分纵容她们,使她们以为渎职违规也没有关系,迟早会把人骄纵出大祸,那时你又保不住她们,岂不是反而害了她们?”
“我已经害了她们了。我保不住她们,我还要受妈妈管。”
“她们被撵出宫,追夺贪墨的宫中禁物,重罚银钱,是为了警示其他人,免得效仿。若不施惩戒,以后宫中必定乱成一团,盗贼成风。因为你身边人有大错,我的管事嬷嬷令使长使们也都依照各人应负的责任受了罚。你的人我没抄家没发配,只罚钱罢职,最多不过打一顿,还待怎样?”
明璋嚷道:“你都已经堕落到不发配就看作轻罚了!”
晴翠说:“谁让她们畏威不怀德呢?你自己摸着你的小良心说,我平时待她们怎样?”
明璋勉勉强强说:“好。”
晴翠气不过,开始和她论理:“她们缺钱,我直接提高她们每月的月银,她们一个月拿的钱足够民间百姓全家过半年。她们孩子家人有病,我叫医馆去看诊,诊金药钱一概都是我付的。平日在宫里不罚不骂,奶娘喂养你的时候我也没让饭菜不放油盐,断奶之后更是随她们爱吃的口味做菜,我哪里亏待她们了?”
晴翠越想越气,忍不住训斥明璋:“怎么同样的做法,我宫里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记着我的好,偏偏你身边又是偷盗的又是望风的,连个良心未泯跟我禀报的都没有?”
明璋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你嫌弃我。你就是觉得我不好!”
晴翠没好气地说:“一不顺着你哄着你就说别人嫌弃你,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
外头突然响起宫人声音:“陛下万福。”
晴翠更没好气了:“将来长大了你也跟他似的,天天蹲墙根听贼话!”
凌清辉摸摸鼻子,推开门进来:“我就刚来一小会儿,听见你俩谈心呢,我就想着在外头坐一会儿,等你们聊完了我再过来。”又坐到床边,抱起女儿:“掉金豆豆了?”
明璋扭过头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摆头,拿他衣服擦鼻涕。
凌清辉咧了咧嘴,忍了:“我们元麟也是想跟着妈妈学习嘛!妈妈宽容对待身边人,大家都喜欢妈妈,特别拥戴妈妈,什么命令都会不打折扣的执行。我们跟着学有什么不对?我们只是年纪太小,没掌握好那个度嘛!我觉得小麒麟遇事对人宁愿宽容忍让也不刻薄毒辣,这正好说明我们是好孩子啊!”
明璋哇哇哭:“还是趴趴好,妈妈坏,妈妈一点错都不让人犯!”
晴翠翻个白眼,冲凌清辉努嘴:你惹的祸你自己收拾。
凌清辉只好继续哄孩子:“我和你妈妈态度不同,是因为我们所处的境况不同。小时候我是皇子,犯了错我爹也不会不给我饭吃,你娘在宫外却在为了下一顿饭而发愁。我要出去玩只需说一声,自有何嬷嬷安排妥当,玩累了随时能睡,饿了随时能吃,你娘漏算一件事可能就没饭吃了。长大了我是皇帝,她是宫妃,皇帝有错也是别人的错,宫妃有错可能就没命了。她并不是严苛,我也并不是宽容和气,只是我们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以显得脾气有好有坏。”
明璋哭唧唧:“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的。”
明璋生了气,一连数日不理人,凌清辉连句“这脾气随你娘”都不敢说,每天变着花样哄女儿高兴,又传令中秋多设节目。
秋雨霏霏,涑江边行人来往匆匆,也有富贵的在江边酒楼挑个雅间,静候鲜鱼上桌。
江面上飘着一只乌篷船,艄娘握桨撑船,静默无声,荣安公主不在乎这点点雨星,站在船头观赏河景,转身笑道:“都说涑江鱼美,待会儿就叫他们现捞了来清蒸。”
陈幼容柔柔一笑:“好。”
荣安公主更高兴了,命人取琴来,盘坐船头,琴横膝上,操琴而歌:
“莽莽素秋,泛彼柏舟。嘉木葳蕤,神思畅游。
我心匪鉴,难照春秋。随波逐流,何以解忧?
我心匪石,无人可知。我心匪席,远芳有思。
思之念之,年月日时。悄然怆然,柏舟迟迟。”
凌清越唱了一遍又一遍,至第七遍时,已现哀声。
陈幼容忽然唱道:
“莽莽素秋,泛彼柏舟。苍穹浩荡,孔雀东游。
芙蓉为衣,映照汀洲。桂棹兰桨,何惧逆流。
青山巍巍,飞鸟啾啾。斗转星移,虚老王侯。
雨闭梨门,雾锁春楼。不訾诟耻,与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