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璋面对妈妈一点也不心虚:“我这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晴翠问她:“你小嘴叭叭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怎么海诗钰她儿子一开口你就笑呢?”
“他那是客观评述!”
“哎哟,你别恶心着我!”
晴翠起先只当做女儿对人对己两套标准,然而渐渐地就察觉不对了:明璋每次传召喜爱的小伙伴来宫里玩,都有海诗钰的儿子。这小子十二三的年纪了,不读书不习武,随时随地一叫就来,围着明璋时刻好脾气,晴翠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只是毕竟都是小孩子,又无错漏之处,也不好轻易发作。
很快晴翠就没空管女儿过家家这点事了。
孟明德管着虎贲军,然而她领取当年兵饷后,并未直接发放给士兵,而是每月一结,发到他们的父母妻子手中。如遇家中有事,可提前支领相应数目,如士兵犯了军纪,例如骚扰民家、醉酒赌博等,扣发当月军饷。此行为已有五年之久。
更有御史贺澜发现,孟明德曾出入滚金山庄,而那山庄是地方豪强所设,专为操纵印钱收放,恶名昭着,周围百姓无人不知。
御史兵部众人齐齐开炮:擅动军饷,私放印钱,待士兵冷酷无情,敲骨吸髓,视国兵如家丁,理当罢免!
凌清辉便命传孟明德。
孟明德来后,对指控并未反驳:“陛下容禀:臣领一年兵饷,却按月发放,是事出有因。元佑十二年之前,臣未有此举。然而元佑十一年查出了军粮倒卖,一审之下才知道:士兵们闲时聚集地下赌场,大肆赌博,以致多有债台高筑、卖妻儿还债者。内中有一人名陈东,原是小庄家,后来赌瘾难制,债务竟高达白银八万两,连父母都卖了。”
凌清辉惊道:“元佑五年即取缔赌坊,何以又来如此规模的地下赌场?”
晴翠说:“赌场规模大,人数多,诸位御史便是聋了瞎了,也不能一丝风声不闻。大概这办赌场的惹不起吧?”
孟明德低头:“娘娘所料不差。那赌场是陈玉芝家的。陈东被陈玉芝诱使,沉迷赌博,因还不上债便在虎贲拉人去赌,后来他嫌分成太少,就在军中私设赌场,从中抽花子。”
凌清辉诧异道:“当日查抄陈家,怎么没查出来?”
郝士多忙出列奏道:“陛下,当时查到了,也写在卷宗里了。陈东亦因开设赌场、放印钱、逼死人等事判了死刑,陛下也勾决了。想是臣疏忽,整理御览简要时将那一页漏了没有呈递上去,才使得陛下毫无印象。”
晴翠说:“哪里疏漏?卷宗里前因后果齐全,勾决单子上每人也都注明了身份罪名,他自己忘了还乱说。”又对凌清辉说:“我和你一起看的,还与你说姓陈的没一个好东西,你拿着我的幼容姐姐反问我:‘她也姓陈,难道也不是好人?’”
凌清辉笑着拍拍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李奇说:“陛下,还是让孟明德接着说吧?”
凌清辉点头允准,孟明德便继续禀报:“彼时陈家权势极盛,且行事大不似以往那般看重名誉,好勇斗狠,视人命如草芥。臣心有畏惧,不敢强硬,只能管束虎贲军中士兵,然而赌博方式太过多样,臣也不能让士兵毫无闲暇放松,最终便选择了控制兵饷发放,不经过他们手,只给他们父母或者妻子,以供生活。臣家祖上便因赌博败落,从小儿时祖父便讲这些往事,叫我们远离恶习,臣深知赌徒秉性,因恐他们回家强逼索要殴伤人命,闹出人伦惨剧,故每月发放定额。”
贺澜站出来说:“你虽然巧言善辩,可军饷是朝廷的军饷,不是你孟家掏的钱,怎能私设军法,以个人喜恶扣发军饷?”
孟明德怒道:“我虎贲军中士兵也不是人人都想赌博的!可陈东是陈家的人,谁想得罪他?我为长官,立此军规,士兵们便可借口是我威逼强硬,他们手中无钱,推辞参赌。有那面软的,故意叫我抓几次,挨了打扣了钱便可躲过数月烦恼,至于‘扣下’的月银我自然会私下里给他们家人,不叫无法生活。”
贺澜斜眼看她:“孟将军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可你手下士兵若人人知道这法子,陈家岂能不知?”
孟明德冷笑:“他们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还做了局,害我身边副将欠下二十万两白银的赌债,所以我才会去滚金山庄解决此事。”
凌清辉说:“滚金山庄难道现在还存在?”
众人无话,唯孟明德答道:“是,至今仍在。”
“那你们还有脸指责伯文按月发饷!”凌清辉突然大怒,“满朝文武,对着个土豪唯唯诺诺不敢发一言,若不是党争倾轧到了孟伯文头上,朕还不知连朕的亲兵都被几个土豪拿住了!今日可以逼迫朕的亲兵贩卖父母以还债,来日是不是也能逼迫虎贲军出卖君父?”
众人登时跪了一地,纷纷请罪。
“你们的确有罪,你们罪恶滔天,万死难赎!说!谁是那滚金山庄背后主谋?”
众人犹豫不决,仍是孟明德开口:“崔李卢王郭陈海荀,京中有头有脸的,哪家没有涉及?诸位阁老重臣虽未亲身参与,到底同族同姓,也不好多管。那滚金山庄存在不是一两代了,我家祖上当年也有一支干股,只是后来得罪了陈玉芝他爷爷,自己从庄家成了赌棍,输光了。到我这一代什么都没了,所以敢说话。”
不止大臣,连晴翠和凌清辉也吃了一惊,看着她许久不知如何开口。
孟明德笑道:“你们觉得我疯了是不是?我早疯了,看到我手下兵将们每日醉生梦死,像我几个叔爷爷那般,我就崩溃了。”
凌清辉说:“你可有想过,这样得罪人,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就大家都别过了!”孟明德答得很干脆,“我一日为虎贲中郎将,一日就要管束我的士兵。一日做人,一日与赌不共戴天,到何时我死了也就没牵挂了!”
晴翠突然问道:“伯文,我知道那些放印钱的阴狠歹毒,到嘴的肉绝不松口,你怎么替你副将销的账?”
孟明德淡然道:“杀人。”
众人惊道:“杀人?”
“他敢不销账,我就杀他的家丁护院,”孟明德冷笑,“也真难为他们,有各家豪门做股东,却连个像样的护院都请不起。那些大汉子瞧着膀大腰圆,其实杀他们比杀鸡难不到哪里去。我杀到第五个,庄主就松口了。”
晴翠眼前一黑。
贺澜抖抖索索已经不敢说话了,李奇叩首道:“陛下,孟明德虽事出有因,终究杀人违法,请陛下兼顾法理人情,酌情处罚。”
晴翠拍案怒道:“什么兼顾法理人情?这里头哪来的法理?我看大夏是没有王法的,但凡有王法,也不能满朝公卿都是贼头匪首!我只说杀得好杀得妙,若我是升斗小民裨将夫长,我真是爱死孟将军了!”
凌清辉想了想:“孟明德杀人不该,只是滚金山庄恶贯满盈,既然按寻常法度不能抗衡,自然会寻求非常之道。”又训斥众臣:“你们不要读圣贤书读得没了心肝!须知还有官逼民反,你们高居庙堂不听人间烦难,如何能怪人反杀?”
众臣讷讷。
凌清辉说:“先把那滚金山庄办了。郝士多,你带人去办,朕叫黎晓带兵协助你,不须看任何人的情面,朕要一个百姓能活下去的清白世道朗朗乾坤!”
郝士多忙低头应了。
“孟明德……”晴翠目光灼灼盯着他,凌清辉只好说,“你有烦难,就该报给朕知晓。这个……私自改动军饷发放时间,行为不妥,暂且停职,在家思过吧!”
晴翠立即驳回:“孟明德管着虎贲军,让她回了家,皇城谁护卫?巡防怎么办?”
凌清辉说:“还有齐恭王云呢,他俩领着城防营,也可暂代此职。”
“金书两个孩子都还小,玉章养着小的又有了新的,谁有空多干一份活?”晴翠说,“没人比孟明德更熟悉虎贲军中现在还有多少没戒了赌瘾的,你把齐恭王云放过去,他俩被拉下水怎么办?我是对得起两家国老还是对得起金书玉章?不许停职!”
凌清辉瘪了瘪嘴,扭头生闷气。
李奇拱手道:“娘娘,朝中人才虽难得,却不能不听号令。孟明德私自扣下兵饷,隐瞒不报,已经是罪犯欺君了。”
晴翠说:“此事孟明德早报给我知道,如何不算上达天听?”
“皇后娘娘如何知道?”
“真稀奇,孟明德是本代第一位女将军,又是凤阁派在兵部的人,我如何能不知道?”
“天下兵马奉陛下为主,娘娘即便有参政之权,也当报给陛下,而不应当自己决断。”
晴翠拉一拉凌清辉胳膊,把他脸扭过来:“我可是跟你说过了。”
凌清辉哑了哑:“何时说的?”
晴翠一脸认真:“就是孟明德决定按月发饷那时候啊!你不记得了?”
凌清辉说:“不记得了。”
晴翠两手一摊:“那我还真是没办法呢,那天就是吃饭时候跟你说的,与平常日子别无二致。”
崔正说:“皇后娘娘是否有隐瞒不报的可能?”
凌清辉说:“那倒是没有。这样的事也没必要瞒着我。”
贺澜此时胆子又回来了:“孟明德私昧兵饷、隐瞒欺君在前,滚金山庄擅杀人命在后,件件都是大罪,陛下娘娘不应视若无睹。”
晴翠冷声道:“滚金山庄害人无数,你等如何视若无睹?贺澜我问你,你既然尾随孟明德到了滚金山庄,还自行断定她是参与放印钱,因何不继续调查滚金山庄之罪?你做御史多年,时常风闻奏事,就从未‘风闻’过半点滚金山庄之事吗?”
崔正皱眉,拱手道:“臣以为,皇后娘娘身为女子,还是应当退居后宫,专司妇人之事。朝政要务,实非妇人可以插手。妇人不理智,常以喜怒偏私,渐聚奸馋蛊惑圣聪。自妺喜妲己起,至前朝贾南风,无不祸乱朝纲。可见古往今来,女主干政是亡国之兆。臣不欲娘娘背此恶名。”
晴翠笑对:“商不能仁,全赖妺喜亡夏;周不能德,仰仗妲己灭商。褒姒一笑绝周,西施响屐存越。可见一朝兴亡,全在我女子一颦一笑一念之间,你男人实在无用,可居后院,戒邪淫,毋论国政。由是天下大同,羲皇垂拱。”
凌清辉怒道:“说朝政就说朝政,扯什么男女?司马衷是个傻子,所以才有贾南风乱政,难道朕也是傻子不成?”
崔正忙请罪。
“你等尸位素餐,一心争斗,全不思报国安民,没一个好东西!”凌清辉一甩袖子,“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