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朝花夕拾(十三)

姜萝没吃过怀孕的苦。

真撞上了, 又未免后悔。

她以为也就孩子出世的时候会受点折磨,比起从前被利刃刺穿心腑五脏,应该是好点的。

可孕期的难受,是钝刀子割肉, 绵软的, 一点点摧折人的心性。

姜萝夜里不能平躺睡,侧躺则腰疼。小腿还容易抽筋, 好在苏流风会为她推拿, 夜里也懂小心护着她的小腹。

姜萝有点后悔了, 临到这时,她又想,自己快乐比较重要,孩子什么的随缘吧。

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小声怪罪苏流风没能拦住她,先生脾气好, 也不反驳。他把她圈到温热的胸膛, 一边握着姜萝的手焐热,一边拉上锦被盖到妻子的腰腹防风。

每隔小半个时辰,苏流风还会为姜萝端一盏热水来喝。

孕者, 茶酒要忌口, 浅尝一点都不行。

姜萝在怀孕以后才知道,原来先生也有态度强势的一面。

她为此和苏流风发过脾气。

那日的责难,苏流风倒没有被姜萝激怒。

他只是抿紧了唇, 面色有点发白,良久,他和她说:“我害怕阿萝有个闪失。等孩子出生以后,阿萝愿意如何便如何, 好么?这几个月,你就当我得罪得狠了些。往后,你要是不耐烦见我……”

他也可以留宿玄明神宫,让她多点清静。

苏流风实在不敢赌,要是他纵容姜萝胡吃海塞,往后姜萝分娩时遭罪,抑或出了差池,该如何是好。

苏流风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姜萝一怔,她想吃一碗桂花醪糟酿糯米圆子也能惹出这么多乱子吗?好吧,醪糟其实也差不多算酒品了,确实不合适她这种孕妇。

不过她性子娇,和夫婿发发牢骚怎么了?在苏流风口中,倒成了她不爱他不要他的证明了?

姜萝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夫君,原本满溢的火气顿时被扎破了小口子,噗嗤一下漏空了。

她歪了一下头,纳闷地问:“先生混说什么?我怎么会不耐烦见你?你也知道的,怀孩子辛苦,我就是想在你面前骄纵些,可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苏流风原本冷却的心,在妹妹的这一句安抚下渐渐回温,他不由轻扬了下唇角。

郎君乖巧地答:“我知道了。可是醪糟决不能吃。”

“好吧。”姜萝鼓了下腮帮子,靠到苏流风的怀里,“那我吃点烧鸡烧鸭总可以吧?这个不犯忌讳!”

虽不犯忌讳,但吃多了油水,往后生孩子又得遭罪。

苏流风同妇科的医婆取过经,甚至是上太医院和那些院使与御医交流,知晓了许多照顾女子的医理。

苏流风一贯不是那种啰嗦的人,若他要照顾姜萝,比起说教,更爱亲力亲为服侍她。

什么时辰散步,什么时辰饮水,什么季节披衣防风,他自有章程。

眼下,虽说只是一只烧鸡,但是……

“夫君是不是不爱我了?”姜萝眼泪汪汪。

苏流风拿她没办法:“不要胡思乱想。”

“那烧鸡……”

“可。”

姜萝喜不自胜,踮脚亲了苏流风的下巴,不知是不是他近日憔悴了,长了点能摸出来的胡茬。

小姑娘眨眨眼,嗔怪:“先生也不刮一刮。”

苏流风手背碰了下颌,确实有点扎手,“倒是我疏忽了。”

先生取刀片蘸水刮胡茬的时候,姜萝就在一旁撑着下颚看。

看着眼前身材颀长高大的男人,姜萝觉出一种岁月的奇妙与无情来。

姜萝不禁想到从前在玉华镇的日子,那时的苏流风,待她的温柔里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哪里像现在,长成顶天立地的郎君的同时,面上的笑也柔善许多。

还是这样的先生好,她能轻易看透他,也能轻易哄他开心。

苏流风取巾栉净了手脸,隐约注意到姜萝投来的目光,他不免无措,下意识碰了脸:“我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姜萝弯唇,“我只是看先生貌美,一时看痴了。”

“你呀……”

苏流风在妹妹成日里的情话攻势之下,已经修成了淡然的性子,不会动不动就耳根生热了。

当然,她肆无忌惮吻他除外。

姜萝怀孕六个月时,是隆冬天。

夜里,姜萝嫌冷,忍不住往后瑟缩,直钻入苏流风的怀。

她怀着身子,睡得不安稳,平躺着不行,侧着又腰酸。小姑娘嘀嘀咕咕要苏流风帮忙揉腰脊,身子软得太厉害,又触上一节炙竹。

但那温热转瞬即逝,苏流风很快便难堪地躲开。

姜萝明白了,她也不想先生当一整年的圣人。

况且,她旁敲侧击问过长者的,三个月以后,似乎不大妨事,只要先生动作细致周到些便好了。

姜萝抓住苏流风几欲逃跑的手,男人的指骨修长,手背青筋经络错综,隐隐浮现。

他在忍耐么?

何须如此。

姜萝失笑,悄声问:“先生辛苦吗?”

“阿萝,不可。”

苏流风的嗓音低哑好听,有时候他不喜姜萝的“善解人意”,她就是药瘾,只会诱他开荤,却绝不抑制。

全凭他自己的理智与耐力在忍。

姜萝分明是他的情劫。

苏流风语气变重了些,他一双凤眸清明,扣下了姜萝蓄意戳碰喉结的手指,低低呵斥:“不要闹。”

苏流风油盐不进,姜萝看他坚决,也意兴阑珊。

小姑娘乖乖巧巧躺好,枕着苏流风的手臂,沉沉入睡了。

等她的气息平缓,陷入深眠,苏流风才于暗处悄然睁开眼。墨色的瞳仁如有火在烧,灼灼的一瞬,但很快,苏流风抑制住邪火,只在姜萝的颊侧亲了下,不敢造次。

翌日,苏流风在玄明神宫授完课后,特意留了一下弟子们。

他欲言又止,思索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虔诚的小弟子出声询问:“神官有何吩咐?”

苏流风道:“长公主殿下的孩子即将入世,既是佛子女,自当要取个受诸天神佛福降的好名字。”

这是他和阿萝的孩子啊……苏流风的目光变得温柔,在今日才有了幸福的实感。

孩子不必跟着他的姓氏,苏流风的“苏”姓也只借了外人的家姓。因此,面世的姓,苏流风希望能跟着姜萝,让孩子姓“姜”这等国姓。

不过,这个孩子也是岐族的后人。

正如他佛名是“奉”,他也想让孩子有个好听的名。

业族弟子们面面相觑,明白了苏流风是想寻人集思广益,为孩子取名。

那是岐族的后代,他们是罪族的后人,何德何能为小主子想名字。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心潮澎湃。

不知为何,他们对于苏流风的宽宥竟有几分鼻酸。

不过佛子都发了话,众人自然要好好琢磨一下佛名。

有的说取“朝”,日出之兆,光明灿烂。

有的说取“泽”,温润如泽,能育万物,福泽延绵。

弟子们为了佛名争论不休,最终还是在苏流风的调解下,定了一个众人都满意的名字——“夕”。

“夕”一字,处于日落月出之间,能避灿烂日光,亦能躲黑夜严寒。

苏流风希望这个孩子不必有大能,抑或背负太重的担子。孩子可以平庸,可以一事无成,只要能平安平静地过完一生。

最要紧的是,“夕”字取于萝。

这是苏流风的信善。

姜萝知道佛名的事,很欢喜。

“夕”字多好听呢,哥儿姐儿都能用得上。

只是孩子要跟她姓姜啊,那名字,恐怕还得出生后再起了。

来年的夏初,姜萝原以为这个孩子还会迟半个月出世,哪知这天要出门逛庙会的夜里,她忽觉小腹一阵疼,袄裙顷刻间就湿了。

苏流风觉察不对,眉眼一阵发冷,当即拦腰横抱起小妻子。

郎君难得褪去温柔的神色,周身气势锐利,厉声吩咐仆从:“喊稳婆来,再取我放在案上的免罪诏书,直入皇庭寻太医署的院使!若有禁卫敢拦,只管下手,算玄明神宫的罪!”

早在一个月前,苏流风便为姜萝物色好接生的稳婆,也同太医院打了招呼。

这些事,其实不必他做,皇帝姜河看重佛子,也看重皇姐,自然会安排妥当。

所有人都期盼岐族的孩子能出世,无人敢怠慢。

姜萝被步履匆匆的苏流风抱进屋里,小心放在早已布置好的厚厚软榻上。稳婆急忙入内验身,算好时辰,吩咐众人准备用物。

奴仆们来来往往,烧水端水;赵嬷嬷也亲自端来一盅鸡汤,以及老参给姜萝补充体力。

奴婢们委婉劝苏流风离开,男子在产房见血不吉利,遑论这位是和大月国国运息息相关的佛子。

奈何苏流风不肯。

“不必在意我。”苏流风寻了矮凳落座,紧紧握着姜萝的手,眉心紧蹙,满是担忧。

他耐心又细致地对姜萝道:“别怕,我在旁陪着阿萝。”

姜萝的杏眼全被一重咸涩的汗水糊住了,她勉力看了一眼苏流风,失笑:“好吧,先生要留就留下吧,不然我一个人辛苦,也、也太可怜了。”

她明媚、坚韧,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逆境都能乐观面对。

苏流风无比心疼姜萝,他不由低头,啄吻一下小姑娘的额头。

他盼她平安,盼她长久,只要姜萝不出事,便是让他折寿也好。

苏流风垂眉,悉心为姜萝祷告。

没等他深想,姜萝已经开口:“先生方才是不是想了不好的事?”

苏流风一怔,低下眼睫。

“不要惩罚自己,我要先生长命百岁,与我同寿。”姜萝笑弯了眉眼,她忍着疼,唇色发白,“没事的,先生,别担心。”

“嗯,阿萝福泽长久。”

苏流风没有闲着,他帮忙拧干帕子,一遍又一遍帮姜萝擦汗。

太医院的医女与院使也来得很快,待天明的时候,姜萝生下了一个女孩。

玄明神宫的弟子们知道她是下一任佛女夕,各个很欢喜,献上了诸多祝福。

而苏流风也为女儿取了一个天家的名字——姜善。

这是他遗留人间的善念,诸天神佛会庇佑孩子成长。

苏流风没有多看刚出生的小姑娘,他依旧守在姜萝身边。

郎君抬手抚了抚姜萝的脸,在她唇侧印下一吻,心疼地说:“阿萝受累了。”

姜萝累得几欲睡去,恍惚间听到苏流风在同她讲话。

她懒得开口,只懒洋洋地蹭了蹭男人宽大的掌心。

喝了一口递来的鸡汤,小姑娘又娇气地抱怨:“再没有下次了!”

“是,一切都听夫人的。”

苏流风含笑。

他今生好圆满,有妻有女,一家三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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