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鼬玉,九姬是不可能一口气炼化掉的。
她离了地道,回到钟鹤青的书斋二楼,坐在他的书案上休歇,还是分了一些给劳苦功高又急不可耐的须尺。
剩下的部分,她得分成七七四十九天,慢慢炼化。
只不过在炼化完成之前,功力会因为牵制鼬玉受到影响。
九姬在指尖试着腾出一撮火苗,光亮不深,且好似风中细烛,灯火恍惚。
啧啧,影响还不小。
看来最近不要涉险的好,不然估摸着三成功力都发挥不出来,万一遇到大事,可要遭殃。
九姬盘腿在钟鹤青的桌案上打了会坐,直到须尺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球,心满意足地瘫在钟鹤青的书册上呼呼大睡,她才将它拢了,从桌案上跳了下来。
被她和须尺这一弄,某人原本整齐干净的桌面登时乱了起来,九姬越发得意,瞧着一团乱的书桌,拍拍屁股跳出了窗外。
三日后,东京妖坊。
傍晚时分街市喧闹,夕阳将影子拉得长长的,只是有些是人影,有些却长着大尾巴、长耳朵又或者小翅膀,看起来鬼影重重,幸而照亮道路的雪玉莹石提前亮了起来。
嵌在路边的雪玉莹石将路中和两边都能照亮,但为了抢占路边明亮的位置,也总有摊贩小妖吵吵闹闹,甚至大打出手。
这会就有一条青鱼精和旁边的猪妖相互推搡起来。
两妖为了争夺一小块摊位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要厮打起来,恰好熊坊主从这里路过,连忙让狐役将他们两个分开。
令狐聪显然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没两下就把两人拉住了。
两人眼看没法打,直接让熊坊主给他们做主,看这片地方到底归谁。
熊友也断不清这官司,只能把自己衙门口的一片空地分给了他们,让他们一人各占一天,相互轮换。
如此这般,两妖才停了争执,但也都气得脸色发青。
熊友叹气。
“你们争来争去,不还是就这点地儿吗?不能回去翡翠琼木下的妖坊旧址,这点地又能有多大用?”
这一句把两人以及围观的妖坊众人都说得熄了火。
也是,原本大家都有开阔的地界,哪里要争抢地过日子?
当下都丧气地各走各的道去了。
九姬一路往石三巷走去,到巷子口的时候,又撞见了风风火火跑着的犬妖童权瑞。
权瑞两手各拎了两大口袋药材,正从家里往自家的小药铺赶去,他见了九姬甚至来不及说话。
“姐姐别介意,昨日我家药铺漏了雨,药草转到家里来了,眼下我得赶紧再给娘送去。还有怀琳姐姐晚上要去五家酒楼送灵饮,哥哥不放心她一个人,自己又没养好伤,我一会还得替他去寻琳姐......”
忙成这样,九姬也就不耽搁他了,摆手让他去了。
但是他又折回来。
“九姬姐,其实我想找你学习些法术??[,只是实在没腾出时间,等过几日我得空了,姐姐有空吗?”
九姬琢磨着在钟鹤青回来前,她是有时间的,也就应了。
权瑞这个年纪,就要为生机奔波,想要学法术都没时间,妖有时候比人活的还累。
权瑞走后,她就到了涂绒家门口。
小兔子正要推着奶奶出门,见了九姬又惊又喜。
“姐姐来了?!只是奶奶说想让我推她去坊外的空地上,能看到翡翠琼木的地方呆一阵,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九姬说没事,见涂奶奶神色不好,半昏半睡的,气息很缓很慢,瞧见九姬半晌也没想起来是谁。
九姬瞧着,干脆替小涂绒将她老人家推去了东面的坊外空地里。
空地里这会只有孩童在耍玩,风吹来凡间麦田里的清香,仰头就可看见不远处的翡翠琼木和玉鼠洞宫。
涂绒蹲到奶奶身边,“奶奶,那就是翡翠琼木呀,您快看呀!”
可她都这样说了,奶奶的目光却仍然没有一个聚点,似看去又似没看到。
小涂绒急的都眼睛越发通红。
“姐姐,奶奶这两日都认不清人了,有时连我都认不清了,还问我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跑到她家来了?”
小兔子眼泪滴滴答答的从红眼睛里落了下来,小声抽泣不已,九姬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趁遮小涂绒没注意,悄悄吐出了些许刚炼化鼬玉所得的灵气,用功法输送进了涂奶奶体内。
涂奶奶这才眼睛微眨,清醒了些许。
涂绒见奶奶醒来,惊喜地立刻抹掉了眼泪,一边给奶奶喂了些水,一边指向翡翠琼木。
“奶奶快看,翡翠琼木就在那。只是眼下天有些黑了,对了,马上玉鼠洞宫就要亮起来了,翡翠琼木会被照得很好看的!”
她说着,不停指给奶奶去看。
只是却听见身后的九姬姐姐,看着玉鼠洞宫低声道了一句,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其实,玉鼠洞宫不亮,翡翠琼木不是更好看吗?”
涂绒听得一愣。
这玉鼠洞宫是鼠族的族宝鼬玉供起来的,她听说只有鼬玉飞走,玉鼠洞宫才会不亮,而那时候翡翠琼木下的地方,就会重新回到妖坊和妖众手里。
可是鼬玉怎么会飞走呢?玉鼠洞宫也不会不亮的。
说话间,旁边耍玩的孩子们都站了起来,在夕阳落下的最后时刻,开始倒数。
“十、九、八......”
他们数着,都仰头朝着玉鼠洞宫的方向看去。
“六、五......”
马上日头西斜的瞬间,玉鼠洞宫就要亮起来了。
九姬叫了涂绒也跟着一起数。
“看看今日,玉鼠洞宫还会不会亮了。”
小涂绒愣愣地也数了起来,和其他小妖儿一道。
“三、二
、一!”
齐声倒数的声音落下。
从前从没有一日错时的玉鼠洞宫,却在这一瞬,寂静如也。
天边昏昏暗暗,与夜色相溶。
孩子们全都呆住了,不知道为何太阳明明落下去了,玉鼠洞宫却一盏灯笼都没有亮起来。
一盏都没有。
小涂绒亦倒吸了一口气。
......
妖坊里忙碌的大人们,不会精准地倒数着玉鼠洞宫亮起来的时辰,可日头完全落了下去,就算有雪玉莹石照亮道路,今晚的妖坊街道里,却莫名地没有那么亮堂。
许多人都狐疑着,却还没发现关键,直到有个犬妖童大喊了一声。
“玉鼠洞宫今晚没亮!玉鼠洞宫,不亮了!”
这一声气力十足,喊得满大街的妖众全都回了头。
所有人都朝着玉鼠洞宫的方向看了过去。
苍翠的翡翠琼木上托着的华丽宫殿,没了满树的灯光照亮,在月华浅浅的夜晚,褪去了华美的外裳,远远看去,毫无往日的轩昂巍峨,反而像是压在树上的巨大瘤子,臃肿而丑陋。
众人看着那“巨瘤”都有些怔忪发愣。
玉鼠洞宫是鼠族族宝鼬玉供养起来的,鼬玉能吸方圆三十里内的灵气供给玉鼠洞宫使用,那日日按时亮起来的灯火,今日怎么不亮了?
总不能、总不能是鼬玉飞跑了吧?!
整座妖坊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全都安静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漆黑鼠宫。
就在众妖们不由地在心里想,会不会今日发生意外迟了,也许过几息玉鼠洞宫又会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惊诧地发现,那高高悬在翡翠琼木上的巍峨宫殿,开始塌了。
塌了。
偌大的玉鼠洞宫,塌了。
玉鼠洞宫。
今晚不知怎么回事,各处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宫司蜀禄右眼眼皮乱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左右盘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具体的一场之处,最后上了四楼供奉鼬玉的地方。
他抬脚上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莲花座上的鼬玉,还是如常的莹润透亮。
蜀禄心里疑问,但不觉得层层结界术法保护的鼬玉会出什么问题。
他又上到了五楼。就在这时,天边的夕阳自群山边缘落了下去,夕阳一落,玉鼠洞宫就会自动亮起来。
可他自五层透明的琉璃顶向上看去,翡翠琼木上挂着的仿若满天星辰的灯笼,竟然没有一只亮起。
那不安的感觉就像是喷薄而出的地下之火,呼啦一下冲天烧了起来。
而在这时,脚下亦开始晃动,自来稳如泰山的宫殿,竟然像是地震了一般摇摇晃晃。
“怎么回事?!是不是镇压翡翠琼木的符纸松动了?!”
他喊出口,直直问向在角落里做事的霞鼯一族的女仆夏翊。
霞鼯一族最擅镇压封印之术,夏翊阖
族被鼠族吞并之后,她就被派到玉鼠洞宫里来看管镇压翡翠琼木的符纸。
鼠族要在翡翠琼木上建造庞大轩昂的宫殿,又怕此木已有灵根,不肯配合,于是生生用八十一道符箓,从上到下压住了这苍翠琼木,还找来专人看管最上面最重的那一道符。
眼下整个玉鼠洞宫内外的灯盏没有一盏亮起,宫殿震颤的力道又越来越大。
夏翊双眼下的红印赤红,她暗暗惊喜地看着眼前逐渐的动乱的一切,高声回应起宫司蜀禄。
“封印术未动分毫!宫司大人倒不如看看那鼬玉,还在不在......”
她话没说完,楼下突然有了尖声呼喊的声音。
“宫司大人!大人!鼬玉它、鼬玉它只剩下一张皮了!”
蜀禄只觉五雷轰顶,一时顾不得卑贱的女仆满嘴丧话,飞速下楼看去,只见莲花座上悬着的哪还有什么鼬玉,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
而聚于莲花座上的浓郁灵雾,也像是瞬间消散了一样,一缕都没有了。
灵气不可能瞬间消散干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鼬玉早就没了,这几日连同方才他看到的安好无恙,全是幻术!
而鼬玉怎么可能真的自由飞来飞去?
这是被窃走了!
而什么时候被窃走的,蜀禄以及整个玉鼠洞宫,竟然谁都不知道。
蜀禄脚下晃动不已,他自己两腿发软地在晃,而偌大的宫殿没有了鼬玉的支撑,就像是散了架一样,每一根柱子梁木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从摇晃摆动到四处横飞。
下面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天宫地殿里还有接待着数百的宾客,这些可都是妖界各族的贵人贵妖。
但蜀禄一个都顾不了了。
他在惊诧中绝望,又在绝望中惊颤不已。
鼬玉可是鼠族的族宝,他怎么能弄丢了鼠族的族宝。
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呀?!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偷走了鼬玉?!
而在这时,头顶一根横梁突然照着他砸了下来。
蜀禄避闪不及,生生被横梁砸到了后背,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
楼上,霞鼯一族的夏翊从来了玉鼠洞宫之后,再没有比今日更加快活了,她看着蜀禄吐血的样子,几乎笑出了声来。
不断有宾客和仆从惊叫着向外逃去。
霞鼯却不怕摇晃也不怕跌落,她忽的脚下蹬地而起,自腋下生出双翼,直直向琉璃顶上飞去。
琉璃顶也碎落出了巨大的空洞,她一下就飞到了翡翠琼木的最高处,将那隐藏在阔叶里的镇压符箓中最紧要的那一张,直接揭了下来。
“好琼木,难为你忍了这么久,今日可一点都不必再忍了!”
她说完,只见下方的玉鼠洞宫坍塌得更快了,横梁、瓦砾、栏杆、彩灯,全都向下掉了下去。
而夏翊则轻盈地展翅飞离开来。
......
有人
也慌乱地从摇晃坍塌的天宫向外飞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玉鼠洞宫,上次极好的印象,让她没隔多久就再次光临这里。
身边的人都说玉鼠洞宫黄昏时分亮起来的时候最美,她今日才刚到,玉鼠洞宫不仅没亮起来,竟然塌了。
还在她是只雀精,当下展翅就往外飞去,不曾想急慌之间,翅膀竟被横梁砸到。
她登时向一旁偏斜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斜倒下来的梁柱了。
却有人忽然从后跃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背,带着她跳跃而出,稳稳落到了地面上。
雀姑娘回头看去,只见揽住她的是个英武不凡的少年。
而那少年她曾在人群里遥遥仰望过。
“三、三太子殿下?!”
她一出声,少年就挑了眉。
“你......这次认识我了?”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姑娘,上一次,她分明还嚣张的很,让满厢的人都站着,她自己坐着,还坐的四平八稳。
这一次就认出了他了?
他只见姑娘不仅识得了他,还恭敬了起来,满脸都是感激又敬怕的神色。
他登时兴致落了下来。
不想却听这姑娘道了一句。
“我三年前随父母去九洲城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三太子殿下。”
等会?三年前?
少年脸色变幻几息。
突然明白了过来。
所以,上一次那个趾高气昂让他站着的,不是眼前这雀女。
而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天偷偷混进了玉鼠洞宫里。
少年仰头看着坍塌得纷纷扬扬的玉鼠洞宫,忽的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有意思,这可就有意思了......
纷纷扬扬,哗哗啦啦,玉鼠洞宫就这样,生生崩塌在了妖坊众妖的眼前。
妖坊里所有妖众都到街上墙头,遥遥朝着玉鼠洞宫的方向看去。
每一个妖眼中都露出惊诧奇异之色,直到眼看着那压在翡翠琼木、也是压在他们心头的巨大宫殿,在几息之内全部坍塌成了废墟。
他们看到了熟悉的翡翠琼木久违的模样,看到琼木在玉鼠洞宫坍塌完成之后,好像背上移开了大山似得,慢慢地挺了挺。
然后所有枝叶用力一甩,将其余剩下的残渣全都甩得一干二净。
倏忽甩净,整颗翡翠琼木自下而上,自枝到叶地亮了一瞬。
不同于之前满身挂着的千百灯笼,眼下的翡翠琼木,在月光之下散着顶级翡翠般的清透莹亮。
这是她自己的光亮。
她摇晃着枝叶,仿佛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仿佛朝着不远处的妖坊招了手——
从前的老朋友,快回来吧!
......
东京妖坊。
所有人眼中的惊诧与不敢置信,这一刻都幻化成了无
比的惊喜。
惊喜的呼喊声从每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巷子里传出来。
狐役令狐聪扶着站不稳的熊坊主,熊友则捂着自己的熊耳朵。
“天爷!天爷!这是哪位神仙做的法......”话没说完赶紧捂了嘴,“我可什么都没说。”
方才争吵不已的青鱼精和猪妖则接了他的话。
“真是神仙做法!真有神仙做法!鼬玉飞走了,翡翠琼木回来了!”
安家药铺。
安三娘站在门前街上,手里的药草撒了一地,她喃喃。
“那小祖宗做到了,真做到了......”
路边,怀琳和权瑞直直奔回来家,想要将卧床养病的权琅拉出来,去见权琅早已拄着拐坐到了屋顶上,此时此刻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
怀琳则捂着脸哭了出来。
权瑞倒在一愣之后,突然问,“对了,涂奶奶呢?奶奶的愿望,不就想再回一趟翡翠琼木吗?眼下可以了,可以了!”
......
月华倾泻而下。
每一缕月光之中,都有数不清的妖众,或奔或飞地,越过田野树林,朝着翡翠琼木高喊着奔了过去。
“回家了,回家了!”
坊外的空地上,小妖童们早就奔过去了。
小涂绒急着晃动着奶奶的手。
“奶奶,奶奶!翡翠琼木回来了,您可以回去了!琼木就在等着您呢,您一定要坚持住!孙女这就背您过去!”
她哽咽地连声喊着,终于见到奶奶睁开了半边眼帘。
她眸中散落的光亮终于凝了起来,颤抖着抬手指了过去。
“琼木,翡翠琼木.......”
“是那儿,是翡翠琼木,是您的家!”九姬蹲下身接下了她的话。
她矮身到了涂奶奶身前,直接将苍老的老人家背在了身上。
她背上了老奶奶,也拉上了小涂绒。
“走,咱们也回去!”
话音落地,三缕身影也在月华下划出一道银线。
与成千上万道身影一起,掠过半空,朝着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家园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