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钟府有地道,尤其在关老管事指挥着人修整后院的时候,稍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只不过钟家的地道早已废弃多年,有些地方也早就不通了,也有些地方因为上面的地界都划给了王府的缘故,下面的地道也一并埋了,免得惹出祸事。

九姬装作是闲来无事,同关老管事讨来了从前钟府地道的图。

老管事虽然不晓得娘子要做什么,但自家郎君如今对娘子是怎样的疼爱,他老人家心里还是有数的,二话不问就把宅院的老图给九姬找了出来。

九姬坐在后院的凉亭下就看了起来,一眼就看到她让须尺锚定的几个位置之间,果然就有一条地下通道,而通道的入口竟然就在钟鹤青后院的书斋里。

原来绕来绕去,关键的位置还在他那书斋里。

再过两日就到了每月的初一,是月华最为稀薄的时候,妖坊里每到这天街市上开门的铺子摊子就少了起来。

而玉鼠洞宫也是一样,不开门对外营业,蜀禄又是个抠门的,唯有到了这日,才肯给打杂做事的仆从差役,休假一日。

当然,也不是一整日都没有人,而是一半的妖休半日,另一半妖再休另外半日。

他的抠搜与压榨妖坊里人尽皆知,要不是妖坊灵气盛,在里面做活能顺带着吸吸灵气,就蜀禄给的那仨瓜俩枣,才没人会去。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但不管怎样,这日都是九姬从凡间破开结界潜入、一声不响地窃走鼬玉的好机会。

她在凉亭旁的竹林里走动盘算,不想却听见隔着一片竹林的另一边,观星正被关老管事训斥。

瘸了脚的观星此刻耷拉着脑袋站在他祖父关老管事身前,九姬听见关老管事问他。

“我听说,你最近又胡说八道了,说什么郎君饿晕了的话,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九姬眨眨眼,心想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没什么,只当是玩笑,连钟鹤青都是不生气的。

可关老管事却让观星伸出了手来,一手板直接抽到了他手上。

啪!

那皮肉被狠狠抽打的声音,令九姬都暗觉发疼,果见观星脸都白了,紧紧抿了嘴颤着身子不敢说话。

他祖父关老管事又开了口。

“有些事郎君不想说,我不想说,也没什么人敢提,但你多少该知道才对。”

说着默了一默,长长叹了口。

“郎君不是自己走失的,是被人故意掠走的。”

“那年,郎君才三岁,老太爷和老爷在大理寺经手了一个赈灾饷银和赈灾粮失踪的重案,这案子旁人查不了,先皇点名让当时任大理寺卿的老太爷亲自来破。谁曾想,这案子眼看着就要破了,郎君却被人掠走了。”

他道郎君丢失那日,钟府阖家上下全都出门去找,可怎么都找不到。

那么小小的孩子,能去哪里?

一连两日毫无音信,突然有人往府里扔了信,说若是钟家还想要孩子

,这案子就不要再审下去了。

此信一出4_[(,钟老太爷父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那年的洪灾波及四省,这一笔失踪的赈灾饷银和粮食,一下子就绝了受灾百姓的活路,百姓没了活路,树皮草根都掘得一干二净,满地都是活活饿死的饿殍。

彼时的大理寺卿钟老太爷上承皇命重担,下担百姓深信。

若是就此罢手,岂不是让那些国之蛀虫逍遥法外?

接到威胁信的那晚,老太爷将自己关在祠堂内一整夜。

第二日从祠堂出来,他就下了令,要继续查,不光要查,还要细细地查,狠狠地查。

但这一查,就相当于宣判了被掠走的郎君的死刑。

很快,大理寺瞄准了一帮漕运上的官员,又在这群人里,盯住了一个范姓的漕运命官。

抓捕此人的当天晚上,钟府门口扔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孩童大小的包袱。

彼时钟鹤青的母亲直接晕死了过去。

钟府外面的路上围满了百姓,钟老太爷没让任何人插手,亲自去将那个包袱拾了回来。

“彼时,老太爷步子都是颤的,”关老管事忆起那日,双眼隐有水光,“有不少围观的百姓都喊他别捡了,别捡了,直接下葬入土,百姓们边乞求边不住哭泣,但老太爷还是将包袱亲自捡了回来,抱在怀里,带回了府邸。”

九姬愣了愣。

隔着沙沙作响的竹林,她看见关老管事也停了停,而后忽的抬头看向老天。

“老天到底还是给了钟家一条生路!老天爷拾回来那孩子擦净满身血的时候,突然发现脚跟处没有郎君生来就带小小的黑痣,这不是钟家的孩子,这是恶人杀害的旁人的孩子。”

他说之后钟家又开始各处寻找,才晓得那范姓官员一边掌管漕运,一边却养着水匪,他让水匪绑走了钟鹤青,几经转手藏了起来,可水匪内部出了矛盾。

某夜水匪之间大打出手,三岁的钟鹤青和其中一个水匪落进水里后就没了下落,流落到了何处,没有一个人知道。

关老管事说钟家找了好几年,钟鹤青的母亲惦念幼年被掠的儿子,思念成疾,可惜直到病逝之前,都没有任何钟鹤青的下落。

而钟鹤青的父亲来来回回走那条水路几十遍也有了,却也没找到丝毫线索。

寒来暑往间好多年了无音信,直到老太爷一位学生的学生进京赶考,说曾经在一处码头上见水匪械斗,一个水匪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地躺在雪地里,没人去管他。

只有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衣衫,惊慌地跑到那水匪旁边。

他见水匪满身是血,小小的脸上白了一片,六岁上下的模样,一边伸手替水匪堵住身上的血口,一边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薄薄小袄,慌乱地捂在水匪身上。

男孩脱下衣裳,臂膀上竟还有两处淤青。

那匪贼似乎也看到了他臂上的淤青,奄奄一息的神色变幻了几息,忽的抬手一把推倒了男孩。

他躺在血泊里动弹不得,嘴里却还是没有半句温言。

“滚......滚开!老子要死了,以后饿死了也没人管了,当然,也没人打你了......呵......你最好去找到你亲爹,听说,听说是有钱人家,我本来还想去要一笔钱,没想到......算了算了......”

那水匪话没说完就死了。

当时路过看见的那学生已经登了船,他只遥遥看着那孩子愣愣地跪在雪地里,眼见着水匪血越流越多,却没了声息,慌乱地不住摇晃着匪贼,把脱下的衣裳都去堵匪贼身上的血窟窿。

他没哭出声,眼泪却咣咣铛铛地砸落下来

可惜学生的船开了,帮不了什么,等他过了些日子又路过这码头时,忍不住打听了那匪贼和孩子的事。

匪贼自是死了,那人一贫如洗,他生前没少打骂孩子,可也用自己仅有的钱养着小孩。

他死后,孩子没了人护着,就只每日在街上流浪,或许有人会可怜他,给他一块炊饼,又或许,一日都得不到一块口粮。

只是那孩子不会偷不会抢,甚是不会大声乞讨,只会小声问一句,“能、能给我一口饭吃吗?什么都行......”

用码头上的人话说,“那是个傻的,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

学生听了又各处找了去,最后在一颗枯树下,找到了小男孩,男孩抱着膝盖团成一团,早已饿晕了过去。

......

关老管事说着,眼眸里全是悲伤。

“这还是第二年那学生进京赶考时,听闻钟府的事,才忽然想起来的。彼时老太爷和老爷连夜驱车赶马去了那码头,却听说小男孩半年前,就被路过的一个浆洗老妇人看着可怜带走了,带去了何处,又同什么人经历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九姬听着恍惚了一阵。

或许就是这个错过,让钟家十多年都没能找到钟鹤青,直到他自己在审案之事上崭露头角,才被发现认祖归宗。

这些事情,九姬从来都没有听钟鹤青提起过。

但关老管事却又一手板抽到了观星手上。

“你怎么敢拿郎君饿晕的事说笑?也就是郎君脾气好,万事不同你计较,你要是再胡言乱语,说什么饿晕的话,下次就不是打手了。”

他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声音越发低沉了下来。

“还有这饿晕、饿晕,你说得时候不觉得很像厄运吗?!郎君是什么命格你不知道吗?!”

钟鹤青是和唐大小姐相反的极阳的命格。

极阴之人亦招致阴秽之物,而极阳者则厄运缠身。

钟鹤青少时的经历,似乎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关老管事第三下手板抽到了观星手上。

“以后不许你再胡说八道,不然,以后就不要留在郎君身边了......”

关老管事又训斥、警告了观星许多话,九姬没再听了

她只想到了钟鹤青极阳命格厄运纠缠的事情。

不知道能不能弄到些东西,做一个替他消除厄运的吉物。

他命格如此,这也算是她与他相识的这一场,临别赠予他的别礼了。

入夜,一只狸花猫披着溶溶月色,潜入了钟鹤青的书斋。

只有一个守门的小厮在楼下呼呼大睡,九姬小施术法,让他睡得更沉了,然后照着关老管事先前给的图纸,悄悄蹿上了二楼。

地道的入口竟藏在二楼之中,若她没有钟夫人这层便利,真难说要摸索多久才能找到地方了。

二楼空无一人,明明是他自己的书斋,再没旁人进来,他却各处置放得一丝不苟,好似他并非是此处的主人,而是一个临时的来客,人不在此,便要收拾得整整齐齐。

哪来的许多讲究?

九姬一跃跳上了他的桌案,瞧着那齐齐叠放到没有一丝紊乱的书册,伸出猫爪子替他拨乱了一些。

这样看着舒服了点。

她本还想直接将那放在桌案边的画卷替他拨下去算了,谁想略一动,画卷竟然自己展开了来。

书斋里月下的狸花猫四爪立在画册旁边,低头看去,却见画册里竟然也有一只狸花猫立在庭院中的月光里。

画里的月光照亮了庭院那可正开着鲜艳榴花的石榴树,猫儿就半坐半立在石榴树下的石桌上。

九姬看着画里的狸花猫,身影在月光下倏忽一变,幻回人形坐到了钟鹤青的椅子上。

她拿起那画卷多看了两眼,画里的狸奴模样倨傲又慵懒,通身的狸花栩栩如生,一双眼眸更像是被细细点画了,似乎画画的人为了画好这双眼睛,费了许多工夫。

九姬看向了落款的地方,那里没有提名,却落了一颗暗红色的印章,九姬还是认得的,那是钟鹤青的小印。至此之外再没旁的名字了。

看来画画的人不是旁人,是他自己。

九姬眨了眨眼。

他......还会作画,虽然她赏不出好坏,但至少她这个被画的人、不、猫,瞧着还是满意的。

九姬瞧着画上的自己,嘴角勾了勾。

不过他干嘛画她?

他很闲吗?

但九姬也想到,自己以原身与他遇见好像是他在王府撞见她之前的事,如果那时候他就能确定她的原身模样,那么又是在什么时候就发现了她不是唐亦娆,而是狸妖九姬呢?

难道是用了落蜃草之后,就偷偷观察过她好久,发现了她的踪迹,也偷偷窥见过她的原身?

他是人,她是猫,他都亲眼看到她原身了,居然还不害怕,在这跟她有模有样地“过日子”?

他这......

他这人也太厉害了些。

九姬赶紧把画卷卷起来扔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凡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藏起来的心思?

九姬要被吓到了。

她坐在他桌案前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是来寻找地道入口的。

今日正是圆夜朔日,玉鼠洞宫唯一休歇的日子,错过今夜还要等一个月。

九姬可等不得了,当下先顾不得她那“凡人夫君”,在书斋里小心摸索了一番,就发现了地道的位置,直接潜入了下去。

起初的部分还算通常,到了后面逐渐荒废了,通道的方向一直朝着王府后院,也渐渐入了她用须尺锚定的区域了。

就在九姬于暗中摸索的时候,须尺忽然一动,朝着她前方一个隐隐的亮点去了。

此间都在地下,哪里有什么光亮,但那处却有细微如萤火的白玉荧光,九姬快步上前,伸手触碰过去,有结界。

就是此地!

鼠族选了这个地方来藏匿鼬玉,真可谓煞费苦心,这里是钟家荒废的地道,再往前就是王府的地界了,如果不是专门找来,谁会碰到这里呢?

九姬暗暗啧啧,口中破开结界的术法已低声念了出来,接着紫光凝于指尖烧向结界,而她则拢了须尺以银气护体,一点一点地进到了结界之内。

鼬玉藏身之地果然结界厚重,九姬额头上的汗都快落下来了,紫光持续烧了一刻钟的工夫,她才终于堪堪两只脚迈进了鼬玉的空间之内。

玉鼠洞宫四楼的景象渐渐出现在眼前,除了两个看守的小妖在角落里打瞌睡,再没有旁人了。

九姬看着鼬玉那光滑莹润的样子,听见此物的呼吸”声,已经完全慌乱了起来。

而她再不给这东西半点喘息的机会,直接探手抓了过去。

这里的空间再没有一点结界了,九姬径直把鼬玉抓紧了手中,鼬玉在她掌心里惊颤不已。

九姬却只勾起嘴角笑了一声。

然后,九姬轻轻一吸。

这鼠族的宝贝、整个玉鼠洞宫得以维持之物瞬间瘫成一滩稠稠的奶状物,入了九姬口中。

那一瞬的灵鲜滋味让九姬也忍不住舌尖颤动。

她倒是没忘了陪着她辛苦了数月的须尺,将这鼬玉瘫软后褪下的皮囊给了它。

根根须子直接扑了上去。

只是这时,蜀禄的训斥声突然从楼梯处响了起来。

“让你们守着鼬玉,谁让你们睡觉了?都起来,发给你们月钱,是让你们来这里睡大觉的?你们是不是不想在这干了?那可正好,旁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蜀禄的声音一贯得刺着九姬的耳朵。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不能被他发现,不然被妖廷追捕的滋味可不好受。

九姬心思极快地转了转,忽然把送给须尺的鼬玉皮囊收了回来。

须子们都懵了,九姬只好暗道抱歉,说回头补偿。

当下她掌心一动,将那皮囊又重新置回了原处,然后略施幻术,让她皮囊撑了起来,真实与虚幻交错之间,好似鼬玉还在莲花座上,仍旧为玉鼠洞宫吸食周边的灵气。

而九姬则揣了须尺,迅速地自原路返了回去。

蜀禄对小妖奴刻薄的训斥声,持续了许久,直到九姬回到了结界外,借着术法偷偷窥视,才发现他说得口干舌燥了,这才哼了一声,道了一句。

“鼬玉没发生什么事吧?”

两个妖奴连道没有,蜀禄嘀咕了一句向鼬玉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好似听见了一些波动之声。”但他看去,见鼬玉还在莲花座上悬着,光亮莹润,灵气流泻,并无变化。

他松了口气,又训了那两个妖奴几句就离开了。

隔着结界的九姬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方才她可太好心了,不光替鼬玉还原了模样,还帮玉鼠洞宫算好了三日的“余粮”。

这三日之内,玉鼠洞宫一切如常。

但三日之后,“余粮”耗尽,支撑整个玉鼠洞宫运转的灵气没了。

她很想知道,这玉鼠洞宫会怎样,宫司蜀禄又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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