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和邦媛呢?”于可远问。
他们去酒馆谈事,邓氏、高邦媛和阿福便留在了江南贡院,并没跟着出去。
邓氏说:“跟高夫人忙去了。”
是高拱的妻子。
于可远点点头,“阿母没有一同前去?”
“听到你们回来,阿母心里藏着事,就先回来了。高夫人说你们一路辛苦,晚上操办一场宴会,要围炉夜话呢。”
心中烦忧消除,邓氏的脸上重新挂上一抹微笑。
“这样啊……”
大概是为迎接王正宪、戚继光和俞大猷他们吧?
这些人,倒是没必要举办一场篝火晚宴。
唯有王正宪这样的文雅人士,以及像戚继光和俞大猷那样的将军,才会在天高海阔中举杯痛饮。
过了一会,有个书生来报:“于公子,赵贞吉赵大人派我来传话,王正宪先生已经到了顺天府,正往江南贡院来,请公子出去相迎呢。”
于可远立刻起身了。
那书生接着道:“还有一条,戚将军和俞将军的亲兵队将于一个时辰之后陆续抵达。”
“我知道了。”
于可远点头,然后从袖口掏出一些碎银,递给那书生。
接过碎银口袋,那书生遥遥一拜,“多谢公子,在下便不叨扰了。”
待那书生走后,于可远对邓氏道:“阿母,我先去接王先生,您歇息一会,就去寻高夫人。”
邓氏点头,“你放心去吧,别让王老爷子久等。”
走到江南贡院的大门时,只瞧见朱彦和汤显祖在那小声说着什么。
“朱先生。”
于可远远远地地朝着朱彦行了一礼。
“原来是可远。”朱彦满面春风,快步走到于可远身前,“近来可好?”
“劳朱先生挂心,一切安好。”于可远笑着说道,然后问:“王先生呢?”
“在屋里呢。”
说着,朱彦朝旁边那间屋子指了指。
于可远掀起帘子进来,惊讶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实在没有想到,王老爷子竟然会带着一身伤来到这里。
王正宪脸上的黑灰虽然被擦干净,额头却刮出一条口子,天气并不热,已经收了口,血痕不算特别明显。
“腿伤了,脚也伤了。”汤显祖说,“真是的……我早说别登高望远,您老都这个年纪了,偏偏不服老。我这就给您端水,可远要是方便,也帮老爷子拾掇拾掇吧,这里的学生,老先生信不过,不愿意用。”
于可远掀开被子看了看,王正宪的脚上还缠着白布,想来养尊处优的他没有想到爬个山都能摔倒,好在伤势不重。
王老爷子睡得沉沉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疲倦之后全然放松的神情。
于可远正准备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
门帘再次被掀开。
这回,进来的是高拱、赵贞吉和赵云安。
而在他们身前,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那个老和尚!
他竟也被王正宪请出了山东?
最令于可远惊讶的是,即便贵如高拱和赵贞吉,此时竟也如学生般,跟在那老和尚身后。
汤显祖掀起被子,王正宪脚上的袜子脏兮兮的,汤显祖试着想褪,一下还褪不下来。
于可远连忙用热水浸了一下布巾,汤显祖接过来替王正宪焐上。
王正宪动了一下,仍然没醒。
汤显祖将袜子焐热了,从脚上褪下来。于可远帮忙重新盖上被子,然后转头轻声问:“大师……您是与王先生一同来的?”
老和尚笑望着于可远,轻声说:“为他解难,也为一个老友解难,我本立誓不再出山,为他们两个,也不得不出山了。”
于可远怔了一下,便想到老和尚说的老友,大概就是胡宗宪了。
那老和尚接着说:“王施主并无大碍,他遭了此难,也该得享晚年,自此无忧。难的是你啊。”
“我?”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并没有接老和尚的话,这里人太多,他打算过后找个时间仔细聊。
但赵贞吉问了:“大师看出了什么?”
老和尚瞥了眼赵贞吉,言道:“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有人求刹那芳华,乐得如此,另有人钟情于花开花谢的过程,不一足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贞吉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多问时,却被高拱岔开了。
“大师,此次四宗会讲可要一辩。”
“不辩既辩,辩者可有输赢?释儒道辩了千年,至今难以辩出高低。何况是嘉靖年间。”老和尚摇着头。
嘉靖崇尚道教,这也导致嘉靖年间道教异常昌盛,这时候若是老和尚辩赢了,只会激化佛道之争,若被嘉靖得知,引来更大的辩论,老和尚赢,遭天下道士嫉恨,也遭嘉靖的不满。若道士赢了,只会将佛教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
道教或许会赢,但对佛教而言,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输。
高拱道:“大师果然如传闻一般,高拱佩服。”
老和尚静静望着高拱,沉默许久才道:“你收了个好弟子啊……”
这意味深长的话,在场众人都没有听懂其中深意,直到许多年以后,高拱锒铛入狱即将被问斩,于可远为其平反冤案时,高拱才明白老和尚之言。
但这毕竟是后话。
高拱也来到王正宪身旁坐下,拿起热毛巾,一遍一遍地擦着,焐着他的双脚。
“到底是怎么摔倒的?”
“老爷子到嵩山脚下,忽然起了兴致,想要爬山题词,我们劝不住,只能随行,哪料半路就滑倒了,那边又没有像样的大夫,只好请大师先帮老爷子止住伤势,快马加鞭来顺天府,不然不会到这么早。”
“嵩山……怪不得。”
高拱摇头:“想当年,与你们这般年轻时,我和正宪便相识了,也曾如你们这般意气风发,游览大好河山,立志要游遍三山五岳。三山者,黄山,庐山,雁荡山,五岳者,泰山,华山,恒山,嵩山,衡山,唯有嵩山未曾游览。毛发日益衰,我们愈发老了,现在不游,这一辈子便游不上了。正宪他……应该也有遗憾吧。”
“大师也先歇歇吧,还有朱先生。”
朱彦、汤显祖和老和尚一样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如今王正宪倒头就睡,他们三个却不行。
赵云安也道:“王老爷子有我们照顾的,三位先去休息,稍晚一会,戚继光和俞大猷也到了,高夫人正在准备篝火晚宴,今晚上有的熬呢,可得养足了精神。”
听到这话,朱彦和汤显祖没有继续推脱,转身去自己房间休息了。
老和尚却没有离开,盘膝坐在地上的一张蒲团,淡淡道:“我不累,养养神就好。诸位施主无需管我。”
见他已经摆好姿势,众人不再劝说。
闭眼前,老和尚朝着于可远投来一个眼神,那眼神……仿佛包罗万象。
于可远略有些失神。
老和尚……这是寻机会,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