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旭已经有些不耐烦,仍表现得很儒雅,“怎么样?聊过了?”
这意味深长的问题啊……
很明显,李德旭猜到了二人会询问高拱和赵贞吉,这都是明摆着的。
只是他没想到,隔壁就在偷听他们的对话。
“简单聊了聊。”
反正李德旭又没问是和谁聊,张居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扯皮,“就李氏朝鲜王族在驿站谋害我朝世子,以及因东窗事发,朝鲜王忧惧而出使大明,不幸身亡一事,我和可远达成了意见的一致。”
话讲得很正式。
这说明要进行谈判的最后阶段了。
李德旭脸皮抽了抽,张居正将事情的前后因果表达明确,这便是大明谈判最有力的筹码。
朝鲜王之死虽是果,其因却是朝鲜王族谋害世子在先。
“请说。”
李德旭深吸一口气,声音多了一些担忧。
“新王上位,降低朝贡次数,即便我代表不了朝廷,只个人情感来说,是万难认同的。想来,有着家国情怀的诸位大人,更难以认同此事。”
这就是以个人的视角,向李德旭表达了朝廷的底线。
即朝贡次数不得降低。
“既然次数不能少,那每次朝贡的……”
“也同样不能少。”
张居正直接打断了李德旭的话。
李德旭脸色一沉,“张大人似乎太没有诚意了。”
话锋一转,张居正笑着道:“我以为,很多事情都可以仔细谈。次数和名单毕竟是放给外人看的,至于内里有什么,这里有很多文章可以谈。”
李德旭双眼一亮,原本快坐不住的椅子,再次坐稳了。
“先生请讲。”
“至少要确保半数的朝贡,与历年相仿或一致。剩下的半数,我的想法是,寻一些价值模棱两可的东西,譬如美人,或者炒作出来的奇珍异宝,实际价格并不高,这些事情,等你同赵大人和高阁老相见时,都可以细谈,我想,两位大人念在你丧父之痛,念在朝鲜丧王之痛,未尝不能答应。”
李德旭眼睛愈发明亮,“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他明白,张居正现在能讲出这些话,一定是和高拱赵贞吉通过气的,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
虽然远没有直接降低朝贡次数减缓的压力多,也需要大费周章一番,但到底是开了个好头。
“这是于你们而言的好处。”
于可远也发话了。
李德旭目光偏到这头来,示意于可远继续说下去。
于可远接着道:“就事论事,王族谋害宗主国世子,虽然罪魁祸首已斩,宗主国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如今朝鲜国内,掌权者主要是摄政王和你父王那两脉,你备受打压,并没多少支持你的官员,这样的局势,即便我朝支持你坐上王位,也大概是个傀儡。”
李德旭轻叹一声,“是这样,我也是知道的。万事开头难,只要能坐住王位,后面的事慢慢筹谋,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有了大明皇帝的认可,那些人就不敢动我。”
“他们不会动你,却会动你妻子,动你妻子的家族,动你的孩子,动你最亲近的人,你将受到层层制约,远比当一个王子还要艰难。”
话都提点到这个份上,李德旭知道,于可远是希望自己主动向他求助的。
他沉吟了好一会,才道:“于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个初步的设想。”于可远捧起茶碗,慢慢品着,“眼下,朝鲜的政局仅靠你是破不开的,而我朝皇帝的一个口头支持,也只能保你性命无虞。唯有介入一途,方能帮助朝鲜拨乱反正。”
李德旭忽然站了起来,“这不可能!介入朝鲜政局,我会成为大明的傀儡……这比成为那些人的傀儡,更让我无法接受。”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于可远摇摇头,“我说的介入,并非介入你国的官场,安插一个足以影响朝鲜政坛的官员。而是以我朝的名义,在朝鲜设立一个由两国官员共同组成的组织。该组织,在我朝看来,是为惩处朝鲜王族而设立的。在你朝看来,则是宗主国体恤朝贡国,规劝和勉励你而设立的,话怎么说,决定权在你手上。”
“这有什么用?”
“大有用处!”张居正高声道。
“我不明白。”
“我已经为你想好了,就以朝贡而回的赠礼设立一个宗神司,专管这些赠礼。由我朝司礼监监管,没有任何世家大族能够从中扣取一厘一毫,如此一来,回赠之礼充入国库,足以全你为国初衷。另则,既然是惩,于我朝而言,不能白干事,何况贡品已经允许朝鲜做文章,因而回赠之礼应有半数由司礼监转收我朝。”
张居正一口气说完,便将茶碗仰尽。
李德旭陷入了沉思。
于可远接着补充,“宗神司一旦成立,将来你有难处,可直接到宗神司请司礼监太监帮忙,宗神司不会干涉朝鲜内政,但作为宗主国,我朝皇帝完全有权力和手段在朝鲜做任何事。待消息传入北京,你遇到的很多难题都可解决。”
话虽是这样说,办起来却未必会这样简单。
诚然,宗神司的设立确实不会对朝鲜政坛产生太大影响,其更大的作用是警告。问题是,李德旭不相信这样的警告能够震慑住那些世家大族,必定会有大动作。
宗神司将这些事传递给嘉靖皇帝,即便嘉靖皇帝不会要求什么,下面的太监不会轻易放过李德旭。
帮他披荆斩棘的同时,必定会进一步挖空和压榨朝鲜,提出种种利益诉求。
这着实令他担心。
但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长久的静默后,李德旭道:“好。”
于可远和张居正相视一笑。
张居正接着道:“我想,见高阁老和赵大人也不必急在一时,你也不希望过早以邦交关系谈论此事吧?待一切谈妥,前往北京,由裕王接待,那才是你希望的。在南直隶,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你以为呢?”
李德旭眉头一皱:“张先生认为,什么时候时机更成熟?”
“这个很难说,要看您和高阁老赵大人相谈的结果。有些缓冲时间是好的。稷山县即将举行四宗会讲,届时,你们朝鲜的文学大家也将亲往,不如就带着使团前往稷山县,百官和文坛诸子设宴款待,算是一场非正式的接待,一切谈妥后,再转道北京,由裕王爷正式接访?”
这是给大明足够的时间准备宗神司的创建,以及对朝鲜局势的深层洞察和掌控。
李德旭清楚,却也无力反驳。
他既然有意借助明朝帮助自己坐稳王位,这些小亏倒也不是不能吃。
“行吧。”
说得很无奈。
……
将李德旭送到驿馆,赵贞吉派人重兵看守了朝鲜王的遗体。
其实那超长超大的马车,就是临时的冰冻棺椁,可以最大程度降低朝鲜王尸体的腐烂,即便逗留几个月,也没太大关系。
办完这件事,高拱、张居正、于可远和赵云安重新回到了江南贡院。
这回赵贞吉没来。
或许是不想再看高拱那张臭脸吧?
但刚回来,于可远就对邓氏产生了可怕的误解。要不是于可远平素知道老母亲谨慎又胆小,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那可就糗大了。
回来的第一时间,邓氏就将于可远拉进了小屋。
她告诉于可远有极为不好的消息,并且说话语调极为沉重。
事实上,一步步加深的误解完全是因为她冗长而令人费解的语言所致,她要是能直白地说这些话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他记得十分清楚,邓氏当时沉重地说:“有件很为难的事——跟咱们家有关,如果办不妥,阿母这里没法交代,你恐怕也不好向朝廷那头交代。”
他以为是族人又闯出什么大乱子呢。
于可远问邓氏,“阿母,您坐下,慢慢说,我给您倒杯水。”
她满怀忧伤地点头默许。“你哥哥……该烧三周年了。阿母想着,趁着你和邦媛合婚,是不是把你父亲和哥哥的坟迁回祖地,进族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是这样的事?
“阿母,您原来是为这件事担心……”于可远轻轻叹了一声,蹲下来,靠在邓氏的腿旁,让她能摸着自己的脑袋,然后道:“这些事,儿子已经着手准备了,不仅要办,还要风风光光地大办。之所以没和您提前说,我和邦媛怀疑有人暗中沟通了高家大房,也找了咱家族人,目的是在我俩身上做文章。这件事没弄清楚,儿子不敢草率行事。”
“什,什么?竟有这样的事?”
“嗯。但现在无需过分担心了,我和邦媛的婚事王府插手,过些时日,王府詹事就该来寻我商议此事,有他在,万难自解。”
“这样就好……”
见到老母亲欣慰地笑了,于可远也笑了。
虽然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但这些压力还是自己扛着,没必要让一家人都烦心。
此前就有消息,说高家大房那头和于氏族人已经商议过婚事,在未经二人同意的情况下定下了婚约和婚礼的全部流程,这是极不正常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严党——严世蕃在从中作梗。
严党倒台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项是罗龙文通倭。
严世蕃受罗龙文牵连,却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严世蕃也通倭了,因而严嵩严世蕃只是罢官免职。
他们若想东山再起,罗龙文通倭的案子一定要平反。
平反的口子,显然在自己身上。
于可远怀疑,严党会押注在自己婚礼上,这场婚宴,将是严党和裕王党的最后一场交锋。
很多事都是互相关联的。
于可远之所以帮赵云安,不仅仅是昔日情分,请胡宗宪出山,为他求一条生路,也同样不完全是为了报恩。
若能将胡宗宪这一脉的官员,彻底从严党里面脱离出来,不仅于今后自己的仕途是极大的帮助,对不久后的这场生死之战,也将是鼎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