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领份例,送小曲

为于可远吩咐完差事,杨百芳拍了拍手,对编检厅里的众人道:“诸位大人,还请暂时搁笔,我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翰林院编撰于可远于大人,今后便由他带领诸位整理编撰《三大政纪》。”

说罢,杨百芳望向众人。

出乎他意料的事,在场二十余名翰林竟然个个像没有听到他讲话一般,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更有甚者出言冷笑两声。

杨百芳尴尬地笑了笑,又轻咳两声,朝着距离最近的那位翰林使眼色,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面子,哪怕是拱手示意,别冷场了。

奈何那位更是个硬脾气,直接起身道:“大人,下官今早吃得太过油腻,如今腹中疼痛难忍,想请个病假。”

“这……”

杨百芳只好应道:“去吧。”

其他翰林也是有样学样,一个个站起来,要么说头晕眼花饿的看不清,要么头疼腰疼,眨眼间便有一半翰林请假告退。

至于剩下的,基本都是新任翰林,因为第一天走马上任,不好意思请假。但能到翰林院这种破地方的翰林大老爷们,基本是被冷落的严党出身,怎么可能对于可远礼遇有加呢?

消息传到内阁。

徐阶和高拱相视一笑,李春芳在旁边也是笑而不语。

高拱不仅没有发怒,反倒饶有兴趣地道:“平日里点子再多,真到自己当家做主,能不能有本事也得另说。这件事,你们都不要去管,他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办妥,没有这点魄力,也算是浪得虚名,留在翰林院还可全他性命。”

和高拱有着同样心思的,还有徐阶,他也想看看于可远打算怎么处理这样的为难。

当朝红人于可远第一天上任就遇到同僚罢写,身为翰林院一把手的杨春芳是又喜又忧,既觉得有人出面为自己警告新人是好事,又担心高拱那头会怪罪自己不懂事。

所以在值房担惊受怕了半日。

好在内阁那头没人来传什么消息,杨春芳便也渐渐想明白了,猜想到阁老有可能含着一层历练的意思。况且在这种事情上出头,也实在小气,高拱虽然护短,但还是明理讲理的。

虽然同僚们都很敌视,杨百芳分配给于可远的那几个下属却不敢给于可远使脸色。

为首的叫钱景。

可惜年过四十了,叫这个名字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好运气。在翰林院都够惨的,连个编撰都混不上,只能给编撰打下手……

今天刚见到这个钱景时,于可远就觉得他神情恍惚,竟然不能集中精神听他讲《三大政纪》的要点,这可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个公差,不得不办好的一间公差。

如果连下属都不能摆平,麻烦也就不远了。

今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熟悉翰林院的工作环境。上午当他正在编检厅里重温《三大政纪》时,钱景进来打断了他。

“大人,恐怕您要优先处理一件更迫切的事。”

于可远问是什么事。

“今天是中秋,按照惯例,您要到杨大人那里领自己的份例。”

所谓份例,就是朝廷对官员的一种恩赏。像逢年过节,都会有份例,而中秋节一般会发些月饼、赏银和绸缎之类,虽然不值多少钱,往往在这里面能看到上司对下属的关切。

因为发到翰林院的份例总额是固定的,但翰林院里有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从六品的修撰,正七品的编修,总不可能平均分配。就算同是修撰,也会因负责的项目而有差异。

每年中秋节,都会赶上新任翰林上任,往往能看出很多官场上的猫腻。

钱景说得很多,领份例确实比研究本职工作要重要得多——除非你是部衙之首,万人之上,不用考虑太多人际关系,那自然另当别论。

显而易见的一点,关于领份例这件事,于可远和钱景在态度上大致是相同的,但细节有些不同。钱景形容为“迫切”,而于可远认为是“重要”。但换个角度想想,他仅仅是个新任翰林,从六品的编撰,对于整个翰林院的体系运转影响微不足道,对整个朝廷的风向更是毫无关联,因而领份例更多是判断当前处境。

这处境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来到正堂,杨百芳已经将份例沿着桌案摆了一溜,一堆堆大小不同。显然,他这么摆都是有考虑的。

钱景上前做了解释,“大人,杨大人已经将诸位大人该领的份例都标明了。”他顺着桌案边走边依次指点着区别,俨然一副检阅依仗队的模样,“这些是两位翰林学士的,这些是四位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的,这些是侍读侍讲。这一桌是修撰大人们的,您的在第一位。”

于可远发现还有一桌他没说,“那些呢?”

“哦,那是小的们的,都是编修,因为品级最低,历年杨大人都不会贴上标签,大家都一样,没有分别,先来的就先领,大家都有份,小的已经领过了。”

他继续解释道:“您知道的,像我们这些编修,靠自己熬,十年八年都熬不出头,也只有跟对了人,才有出头的机会。”

他似乎意有所指。

但于可远全当没听明白,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桌案那头还摆放了一些格外好看的月饼盒,也被分成了好几堆,“哪些是什么?”

钱景对此了如指掌:“那些礼盒是部衙里面各位大人们自己出资,给内阁几位阁老、六部尚书等诸位大人准备的礼物。是杨大人今早拿来的。”

“朝廷不是有明文规定,不准私相授受吗?”

他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情。当然,给阁老们送月饼被认为是政治行为还是交情,这全看怎么解读。反正要说内阁几位阁老和翰林院这帮臭翰林有什么交情,于可远是绝对不信的。

钱景:“这正是尤为迫切的事情啊!大人!”

于可远已经听明白钱景所指的事情,也确实觉得有些严重。

于可远告诉他,他明白什么意思了。这些送给阁老的礼盒旁,署名了所有出资翰林的名字。他大概扫了一下,就是那些严党出身的翰林们都出资了,上到翰林学士,下到编撰,也就上不得台面的修编因为没资格,而没在上面署名。

偏偏从头到尾都没人问过自己要不要在上头署名。

在官场要和光同尘。大家都做的事,唯有你不做,要么你显得过于特立独行,要么就是你被孤立了。于可远显然是后者。

于可远微眯着眼,“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钱景沉吟了几秒,“大人应该立刻去找杨大人,和他讲明利害关系,再添些银两,算上自己。”

“这不够聪慧,礼盒已经置办妥了,再加进去,名字也只能署到最后,意义不大。何况主动上门的买卖,大概率是亏的。”

他满怀同情地低声说:“那些苦于前途的大人们,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明知这种大家都做的事,就相当于大家都没做,不会有任何意义,但他们又能如何呢?官场向来如此。”

钱景大吃一惊:“这话可轻易说不得!”

于可远望向钱景:“你来寻我说这些,不就是希望证明自己,以示坦诚吗?如今我坦诚对你,你反倒害怕了?”

钱景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后拱手拜道:“下官这条烂命,若没有大人照拂,一辈子也只能干死在编修一职。还请大人指点!”

“还算有些觉悟。”

先将自己身边的人收服了,再收服旁人,这正是于可远的打算。他不担心身边的人有野心,往往这些有野心的人能助他成事。他唯独担心这些野心之辈无脑还能装,那就是灾难了。

这个钱景……

没有什么大智慧,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但放在于可远这里,缺点也成了优点。

好把控。

“拿去买些上好的宣纸。”于可远从怀里取出一袋银子。

“大人要做什么?”

“什么绸缎,月饼,做得再好吃,阁老们恐怕也吃腻了,没趣。我要作曲。”

钱景不禁一惊。

只听说这个于可远文章作得好,还极擅权谋,没听说他会作曲啊?

“买多少张宣纸?”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

他肚子里的墨水虽多,适合中秋的并不多,在还得是嘉靖朝之后的,那就更少了。若送给所有大人的是同一首曲子,也显现不出诚心。

一人一首。

那肯定要挑重要的人送了。

徐阶,高拱,李春芳,这内阁三老是一定要有的。

陈洪,黄锦,石迁、卢东实,这司礼监四大太监也不能落下。

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黄光升,以及接替徐阶的新任吏部尚书郭朴,领国子监的太常卿兼礼部右侍郎兼掌詹士府的陈以勤等等。

凡是在后期将要发光发热,手握大权的大人物,于可远都算计在内了。

接近二十人。

“还真是个不小的工程啊……”于可远暗暗咋舌。

钱景哪想到于可远要为每人作曲一首,只当都是一样的,但也足够令人好奇兴奋的,领了钱袋子便出去了。

而这时,一群同僚们纷纷进来领自己的份例,见到于可远仍是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于可远也没搭理他们,领了自己的那份回到编检厅,继续开始工作。

等钱景回来时,于可远已经捋出了一点工作头绪,便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有什么难事?”

“没有的事。”

于可远又问钱景,送给自己手底下的编修们,什么中秋节礼物最合适

钱景说这事全听于可远自己的。但他还是建议给众人送一坛酒。

“那最亲近的编修呢?”

“那……那会是谁?”钱景有些吃惊。

“你猜呢?”于可远饶有兴致地笑道。

“该不会是我吧?”

于可远:“当然是你。承你的情,我才知道这些。但我想知道,我该送你点什么好呢。”

“大人,就不必送我了。”

“我知道不必送。”于可远真诚而热情地说道,“但是我愿意送。”

钱景似乎很感动。他答道:“哦,大人……”

“嗯?”于可远问。

“好吧,其实什么都行,只要是大人送的……”

他显然不想直说。可于可远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比如说?”

于可远暗示他。

“既然大人体恤属下至此,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于可远:“若是不情之请,本该不请。但因为是你,我允许你有这样的请求。”

“多谢大人!”钱景小心谨慎地说道:“我希望大人在送诸位大人曲子的同时,能分属下一份……”说完还谨慎地望着于可远的神情。

于可远有些没想通。

曲子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穿,拿来也就是精神享受。但对钱景而言,眼下最迫切的应该是温饱问题吧?像编修一职,毫无油水可言,在京城这样的大染缸里,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最贫苦的官员了。

不想些硬通货贴补家用吗?

他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很,很多同僚都瞧不上下官。但有了大人您的赠曲,而且阁老们也就,就说明下官在您心中是不一样的。”

于可远明白了。

他这是急不可耐地想在自己身上烙下于可远的印记。

他急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已经是于可远这个阵营的人,今后你们都注意点。

这倒是难得的保身之道。

毕竟困境只是暂时的,任谁看,于可远都有飞黄腾达的迹象。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于可远点点头,“你能这样坦率地讲出来,说明我没看错人。先去忙吧。”

钱景欢喜地回到自己的桌案上,开始奋笔疾书地工作起来。

而其他编修们,这时是又惊又气,惊讶于钱景的胆大妄为,气愤于自己的错失良机。

但官场就是如此,机会往往转瞬而逝。

很快就有第二只出头鸟过来献殷勤了。

但他的待遇可没有钱景那样好。

这人叫张余德,原是个本本分分的修撰,不知起了那股妖风,来到于可远身旁便小声问道:“大人,您可知其他大人为何对您这般态度?”

开头都错了,后面答得再对,这人也不能用。

什么叫其他大人对我这般态度?其他大人怎么着我了?没有的事,可不能瞎编乱造!

“什么态度?”

“就,就是……”

张余德似乎发现了自己言语上的疏忽,吭哧半天。

在于可远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吞吞吐吐的道:“大人,其实这件事我昨天就有所耳闻了,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在翰林院放出消息,说因为您的缘故,吏部那头才让新科进士优先补提官员实缺,不用到翰林院就能直接去地方上担任实权官职,导致翰林院候补的穷京官们再次扑空。所以嘉靖三十四年、嘉靖三十七年和嘉靖四十年的进士翰林们都不乐意了,一个个叫嚷着……叫嚷着……”

于可远似笑非笑着:“叫嚷着什么?是不是叫嚷着要我好看啊?”

张余德点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是,是呢!他们都说,自己苦巴巴瞪了好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让您三言两语就给毁了?还说都是因为您太过出风头,导致上头的人觉得这一科进士都比往年的好。大人,您背后有高阁老照应着,真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简直放肆!”

于可远怒拍桌案。

张余德仍不自知,在那幸灾乐祸道:“是呢,真是放肆啊!”

“说你呢!跪下!”于可远怒目瞪向张余德。

张余德怔愣了半天。

“跪下!”

于可远声音虽然不高,但那压力十足的样子,却彻底震慑住了他。

张余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不知哪里做错了事……按《大明律》,就算下官犯了错,没有明确处置前,也是不必下跪的。”

“是吗?那我告诉你一个道理,一个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再自己决定跪或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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