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番话来,众人都望着谭纶,不敢贸然插话。高拱想了想才道:“这事,还是等我回内阁,同徐阁老商议一番,再有定夺。”
谭纶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点了点头,“谢阁老。”
赵贞吉这时也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不知在下能否与阁老一同去内阁?”
高拱虚望着赵贞吉,“赵大人若有事寻徐阁老,自去便是,与我恐怕不妥,多日未曾归家,我得先回家一趟。”
看到满屋子的人都在冷落自己,赵贞吉不免更加惆怅。在稷下学院时已经丢了一回大脸,千算万算,没想到回京的路上还被高拱算计了一次,在整个清流阵营里丢了脸面,甚至连裕王也明敲暗打。
他猜想,今后自己在官场上,恐怕不会太顺了。
而归根结底,症结还是在于可远身上……倘若自己不去招惹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但开弓哪有回头箭,就算自己登门道歉,在官场中,这种事也会被人误以为是忍辱负重,正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望向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深望了一眼海瑞和于可远。
心中已经渐渐有了腹稿。
虽说于口头上,落下了很多话柄,但自己的功绩是谁也不能抹杀的。凭着这份功绩,再有徐阶的支持,六部之中随便一个,他都去得。
而他最想去的,当然是距离嘉靖帝最近,也最能谋事的户部!
他要做海瑞的上司!
他将这些心思隐藏起来,正襟危坐着,什么也不讲了。
很快,高拱张居正他们因为要回各部衙叙职,纷纷与裕王告辞。而海瑞也跟着孙詹事,带着裕王的亲笔推荐信往吏部去了。
寝宫里只剩下裕王与二妃,还有于可远和喜庆。
裕王盯着喜庆,对李氏道:“你说的就是这孩子?”
李氏笑道:“王爷,您觉得怎么样?”
“……”裕王眼神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探究,“好不好暂且不说,这个身份……”
他是指喜庆的真实身份。喜庆是老和尚的孙子,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是秘密,但瞒不过裕王,李氏显然也是知情的。
“这才更难能可贵。”李氏意味深明地一笑,然后对于可远道:“可远,我听闻,你让致行和致峰这两个侄儿到京城开办分坊,这很好。”
于可远:‘回王妃,下官与两位公子详谈过此事,他们希望到京城来,一则京城业务量更多,二则离王妃更近,方便走动,以敬孝心。’
“所以我说这很好。”李氏仍然笑着,却是那种皮笑肉不笑。
于可远暗暗心惊,他就知道这关没那么好过。
李氏明显还惦记着阿福,毕竟与代管北京分坊相比,将阿福娶进门明显是更划算的,也能更好掌控于家。
最让于可远担忧的是他提到了喜庆。
喜庆的身份过于敏感,就算老和尚临死前做了一桩于朝廷有功的事情,但当年大礼仪之争时,老和尚毕竟站在了嘉靖帝的对面,真要较这个真,这相当致命。
李王妃莫非是想通过喜庆来敲打警告自己?
她想怎么做呢?
李氏接着道:“你们回来之前发生的事,回来路上发生的事,王爷,娘娘和我都知道了。太岳举荐你到王府为世子侍讲,不是不能做,只是以你如今的阅历,肯定有人要说闲话的,侍讲一职不仅仅关系着世子老师,更关系着朝廷的一些根本大事。只是你功绩颇深,回绝也是不妥。既然侍讲一职不行,给世子寻个伴读书童,却是王爷一句话就能定夺的。你新收的这弟子很不错,也很像你,可远,若我们讨来做世子的伴读书童,你是否愿意?”
虽然这样做极不妥,危险之中,于可远还是首先询问了喜庆自己的意见,“喜庆,你怎么想?”
裕王和二妃纷纷望向喜庆。
喜庆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于可远。
“没事,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告诉为师,王爷和娘娘不会怪罪的。”
喜庆:“弟子愿意入王府,做世子的伴读书童。”
这究竟有几分迫不得已?喜庆一向是谨小慎微之人,更不是贪功冒进之辈,他自小在王正宪身旁听学,更明白什么是义什么是顺什么是孝,做不出背叛老师的行径。那他此番行为,便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了!
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于可远解围!
这岂止是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于可远心下感触颇多,却也很快抑制住了。
看到这对师徒如此情深,裕王不免想到自己和高拱,便说道:“也无需日日伴在王府,世子有功课时进府上便是,平时依旧在你那里,也好精益功课。”
于可远连忙跪倒在地,“多谢王爷体恤!”
李氏本想委婉提醒一下,但见于可远这般快速地谢恩,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这样经常地师徒相见,情分难免会续上,她心中的很多计划便不得施展了,自家夫君没有完全支持自己,这倒是料想不到的事情。
从王府出来后,于可远领着喜庆赶往朝廷分配的官舍。
说到官舍,其实明朝是严禁官员异地任职后私自购买房屋的。异地任官,朝廷会提供住房,居住的官舍实际上也是一种政治待遇,往往会居家办公一体化。但因为官多房少,离任后必须搬出官舍。
用现在的话讲,官舍就是机关大院。往往与官衙连在一起。
但翰林院是在紫禁城里,自然没有官舍,是被安排在了京城较为偏僻的一头。
而且官舍还有一个情况,不得添置任何家具,供给官员的家具杂用都是有数的,品级越高就越多。也就是说给你多少家具,你就是用多少,私自动用公款添买,都是违反法律的。
翰林院编撰是从六品,官职不高不低,官舍不大不小,家具不多不少。
于可远看了一圈,倒还不错,虽然比在山东的宅邸差不少,但胜在多了些书卷气。
……
经过连续多日的明争暗斗和争权夺利,八月十四的早晨,土地分配终于在内阁有了明确的答案,结果正如裕王所期待那样,以明确的价格卖给百姓,任何权贵或乡绅不得插手,更不得哄抬市价。当然以徐阶为首的世家大族也并非没有办法,只需串通一些田户,给他们银子买田,再以稍高一些的价格转到自己手里。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高拱他们之所以没有堵死这条路,也是知道事情不能做绝,多少要给这些人留下一些汤水。但他们所谓的汤水,真到了世家大族那里,或许就不仅仅是汤水了,毕竟,谁都想要得更多。
土地虽是大头,一年两年内暂时还看不出什么隐患,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些赃款,至今内阁仍在热议,吵得也很凶。
而嘉靖四十三年新科进士的名单已经拟定,安置问题在今天也得到了解决。结果显而易见,如雨后春笋的清流们大获全胜,清流一脉的新科进士们,无论是徐阶党,还是高拱党,几乎都获得了实职,不是知县就是同知,差一点的是府推官或给事中,再差的也有掌管刑名的州判。这些官职虽然品级不是很高,但手里都握有实打实的权力。
而像严党出身的进士们,则清一色被流放到了都察院或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门,他们这样的出身,与于可远这样储才仰望的极大不同,是注定要在这里吃糠喝稀,被大权贵们争当黑锅和踏板的。
和一群严党出身的新科进士们打交道,于可远心知肚明,自己恐怕要受到颇多的责难了。
在这些新科进士的官职委任上,还有一个人备受于可远关注,就是王用汲。
据史书记载,王用汲新官上任,从淮安推官、常德同治,到户部员外郎,此君生性朴直,有点海瑞的“直劲”;好仗义执言,见不平事不吐不快。志书说他“直声震天下”。万历六年二月二十九日,万历皇帝大婚礼毕,张居正认为万事妥当,递上《乞归葬疏》,要请假回乡葬父。此次回乡,除了安葬父亲,也有衣锦还乡之意。
那次还乡团阵容极其壮观,兵部特派遣一千骑禁军作为警卫随从。宰相出行,地动山摇!
就在张居正归葬之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上疏,弹劾张居正擅权。以张居正归葬时的一件事为话题,直指张居正专用阿谀奉承之徒,败坏了官场风气。
王用汲就此事生发下去,他说“以臣看来,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但是陛下又不亲理政事,将政务委托给善于逢迎的一帮大臣。大臣独占私利而无所顾忌,那么小臣就越发苦于没有门路办自己的私事。
最终被张居正削籍为民。
张居正死后,海瑞、王用汲,几乎同时被起用,而且官职有加无减,起补刑部,累官南京刑部尚书,死后赠太子太保,谥恭质。
他是海瑞的知己,海瑞死后无钱办丧事,也是他将海瑞的遗体运回琼山安葬。
这个人的登场,或许冥冥中也在暗示着于可远,《治安疏》的问世真的不远了。
“难道说……这些脏财的处置,最终会引导海瑞写下《治安疏》?”于可远暗暗思忖着。
清流风光的背后是隐藏的危机,若有人在此时得意,背后必遭受嫉妒的暗箭。那些在翰林院苦等了三、六乃至九年都没货的实职的前科进士翰林们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半路杀出的红人?他们是否会怨恨上于可远,认为如果没有于可远闹出这些事,朝廷和皇上就不会对严党痛下杀手,甚至严阁老也不会这么快倒下?也不可能放着苦熬资格的进士们不用,把一群新科进士安排在那么好的位置。
只是如此这般,那些心怀怨怼的前科进士们,不免会自发组织一番,在于可远走马上任的头一天发难,给他点颜色看看……
八月十四,于可远进宫谢恩,理所当然地没见到嘉靖帝,只得到吏部领了官印。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于可远第一天到翰林院上任,喜庆早早就起床,服侍于可远穿上一身前后配有鹭鸶补子的从六品文官燕服,还帮于可远穿上崭新的官鞋,又帮他带上乌纱包裱的忠静冠。
等到于可远穿戴妥帖时,喜庆已经双眼微红,哽咽道:“老师……”
“哎,哭什么。知道你替为师委屈,也替你自己委屈,只是有些事总要捱的,今天去了裕王府,少说多做,多看看旁人的眼色。那冯保虽然人狠,却不会害你,真遇到难办的,就去求他。”
于可远拍拍喜庆的脑袋,笑道:“对世子呢,也不必将身份尊卑看得太重,若真比较身份,你的身份不比他差,他反倒要喊你一声叔叔,想办法真走到世子心里才是正理。”
“是,学生记下了。”
喜庆点头答应,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垂了几滴。
和喜庆讲了一会闲话,目送他被裕王府的人接走,时间已然不早,便出门上马了。
于可远独自一人打马前往承天门附近的翰林院,待来到翰林院门前,便亮出从吏部得来的官印,那守门差役知道今天会有一批新任官员进来,不敢唐突,看过官印便半跪行礼。
待接过于可远的马缰时,于可远隐晦地给那守门差役递去一袋赏银,
那差役眉目含笑,也不声张,深深朝着于可远拱手行了一礼,“大人,有请!”
于可远步入大门,走到翰林院待诏厅,立在一旁等候。
这时候,现任翰林学士兼詹士府少詹事杨百芳早就领着一帮同僚坐在椅子上等候,见到于可远进来了,先等于可远向众人行礼,受了礼,杨百芳才起身行礼致敬,介绍官僚官职姓名,神态很是恭敬……
而那些同僚官员,神色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属下拜见杨大人!”于可远只好毕恭毕敬地再次行礼,“见过诸位同僚!”
“来,可远,你不必如此客套!”
“下官是您的下属,理应如此。”
杨百芳苦笑一声,“你尚未列班之时,运筹帷幄之智便已名动天下,杨某如今虽窃居高位,对你却是久仰至极,今日一见,心有所触,你却是当得此礼的!”
心有所触……
恐怕是什么不好的触头吧?
自己明面上便有裕王和高拱的支持,这样一个下属来到翰林院,他这个顶头上司是管还是不管?深管了,新人就得受下马威,那是不给裕王和高拱面子,管浅了,对其他人也不好交代,凭什么只对他这样好?
这本就是难办的事。
恐怕他这般礼遇自己,也是希望同僚能狠狠针对自己一番吧?真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
想清楚这些,于可远更加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错处,“下官初来乍到,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不知大人要为下官安排哪些差事?”
“你随我来。”
杨百芳在前面领路,将于可远领到了编检厅,然后指向最局中的那个官桌。
这张桌子颇有些名堂,前后左右各有四张桌子,又连着四条通道,不管哪个方向的人走过,都会路过,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他在做什么。
“这是你的位置。”然后又指着门外站着的几个人道:“那些人都听你差使,至于名字,稍后你慢慢熟悉就好。最近的公差,我打算将《三大政纪》这本书交给你,全书共二十四卷,如今已经编撰到第七卷,这本书是皇上点名修著,主撰官是高阁老,也是你的恩师,副撰官是张居正张大人,你负责校对。”
于可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