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玉熙宫面圣

张余德并不知于可远要讲什么,何况两人年龄相差极大,就算官场以品级论高低,也得看在他年长的面子上,多少给些尊重吧?

这时便极其不服气地仰着头道:“大人讲便是!若真有错处,属下叩谢大人劝谏之恩!”

于可远知道他没有真的服气,便道:“我现在从编检厅出去,找到杨大人,告诉他你叙述的种种,你猜杨大人会怎样处置?”

张余德一愣。

“杨大人既不会处置我,更不会找那个所谓的放出消息的人,只会找你,说你挑拨同僚关系,有结党营私之嫌。如此,我暂时没了隐患,也可敲打一番那放出消息的人,唯有你一人吃了大亏,甚至要丢掉头顶的乌纱帽。”

张余德双手并拢在一起,缓缓搁在地上,“大,大人说得在理。”

“我若不找杨大人,藏下此事,以你今日能找我说这些事的性情,免不得和旁人说三道四,在同僚和下属眼中,我便成了可以任人欺辱的,吃亏的是我,因而这一项,我是绝不能接受的。我若分辨得清,现在就找杨大人处置你。”

“大人恕罪!下官知错了!”

张余德立刻低下了头,诚惶诚恐道。

“我确实不能找杨大人,外患尚未解决,不能让内部先乱起来。”于可远坐在椅子上,云淡风轻地道:“但你不能继续在翰林院任职了,我会请高阁老给你安排个旁的职务。”

“大人!下官真知错了,还请大人不要赶走下官!”张余德满脸惊慌道。

在翰林院都这副德行了,换个别的地方,那境遇只会更糟糕。

“你这样的人,我如何放心留在身边!”于可远斩钉截铁道。

“我……”

“三言两语就得罪了上司,挑拨上司之间的关系,还是这般不清不楚的挑拨,你是想翰林院乱成一锅粥吗!”于可远轻拍桌案,怒其不争道。

张余德先前还很惊慌,越品这句话越觉得不对劲。

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自己调查清楚到底何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大,大人,我……”

“好了,给你半天假,你自己回去反思一番,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样明显的暗示,如果张余德还没明白于可远是什么意思,他就白在翰林院苦熬这么多年了。

他灰头土脸地离开了编检厅,但并没真的休假回家,而是来到了大堂,帮这位编撰倒个茶,帮那位编撰递个宣纸。别看他眼皮子浅,说话待人倒有几分功夫,在众官员间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

——虽然没人当他是个东西,有人伺候着总是好的。

就这样,一些情报慢慢流入张余德耳中。

……

自从被举荐到户部担任户部右侍郎到现在虽然还不到两天,赵贞吉脑海里却有了很多详尽的计划。

就这个事,陈洪和他那帮手下太监一直干得很卖力,他也想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唯独让他担心的是徐阶的态度,这让他颇为纠结。

今天他又到内阁请教徐阶。

“阁老,充缴国库的票拟,司礼监有批吗?”

“哪个票拟?”徐阶跟他耗时间。

“就是从严世蕃及其党羽,还有岐惠王那一脉家里收缴上来的。”

“问这个要做什么?”徐阶问。

“朝廷大事,学生怎能不挂念呢。”

徐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没有批,甚至根本就没票拟。在内阁,这条决议就没过去。”

“是因为高阁老?”

徐阶没有明说,“许是我想的不妥,严世蕃及其党羽盘剥百姓多年,这些银子若尽数充缴国库,不安抚一番当地百姓,确实说不过去。”

“但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摆在朝廷面前的一座大山,是国库空虚,军饷军饷发不出去,好几条河的修葺也被中止,安抚一地百姓不应该挡在这些事情前头。高阁老这是在拿这事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清廉为公呢!”

徐阶:“肃卿所想不无道理,孟静,你不该这样说。”

“是,学生知错了。”

见徐阶仍然不提正事,赵贞吉有些急了。“阁老,那关于拨出五百万两白银给皇上修葺万寿宫的提议,也被高阁老拒绝了?”

“是。”提到这个事情,徐阶一点儿好情绪都不剩了,“国库空虚至此,仍然有官员提议花五百万两白银修葺万寿宫,这真是诛心之论!”

赵贞吉心下一怔。

“苦谁也不能苦君父……”

“孟静,你竟然这样想?”徐阶慢慢地审视着赵贞吉,那双眼睛仿佛喷涌出质疑的暗流,“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你都学到哪里去了?在南京闭门苦读这么多年,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赵贞吉被说得沉默了,一句话都应不上来。

但紧接着,徐阶话锋一转,“你有这个想法固然不对,但也反映出当下很多官员的目的。你尚且如此,我又怎么能要求其他官员呢?其实我也在想,肃卿那边揪着这个事,要给百姓谋福祉,一些官员想借着这个机会向皇上表诚意,能不能有个万全之策?既能充缴国库,又能体恤百姓,还能上敬君父?”

“办法是想出来的,学生以为,可以一试。”

“再过一个时辰,我们要去玉熙宫奏对,这次,我破例带上你,你好好琢磨琢磨,谨慎发言。能不能得到皇上赏识,就看你自己了。”

徐阶需要一个能得皇上赏识的人,他也需要一个能助他披荆斩棘,做很多他不适合直接做的左膀右臂。

他发现,赵贞吉或许便是这个人选。

“是。”

赵贞吉浑身都在颤抖。

入朝为官多少载,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还被自己抓住了!

……

玉熙宫。

谨慎精舍,这时嘉靖并没坐在蒲团上,而是一把能前后摇晃的竹椅上面。

如今在八卦台下面摆放着三个绣墩,为首的是严嵩曾经坐着的那个,如今被徐阶坐着。徐阶曾坐着的那个,被高拱坐着,李春芳便坐着第三个新的绣墩。

嘉靖四十三年八月十四,轰轰烈烈的倒严大案终于落下帷幕。

从徐阶担任内阁首辅开始,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的官员开始频繁变动,如今积攒多年的弊害清洗一空,一片生机盎然之景下,嘉靖竟然病倒了。

嘉靖躺在椅子上,紧紧闭着双眼,眼圈发黑发青,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

旁边金盆里面放着一块很大的冰,然后是一盆冰水。黄锦正将面巾浸泡后敷在嘉靖的额头上。

或许也正是如此,看似一片大好的朝廷,只有徐阶高拱和李春芳才明白,那些弊害不清洗还好,一清洗竟比过去还要糜烂。

严党倒台,他们留下的巨大虚空无人填补。

徐阶高拱李春芳便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然后将原先一些严党隐瞒着的不好的事情,挑不太重要的一点点透露给嘉靖。

从严党倒台开始,内阁和司礼监到玉熙宫来,传的消息就没有一条是好的,嘉靖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丹药越吃越多,身子也越来越空。

到了中秋,严党彻底落幕,那些根烂枝枯的事情就再也隐瞒不住。

东南浙江的倭寇被谭纶、戚继光和俞大猷平定了,但广东和福建又涌出新的一批,大肆烧杀抢掠,急需军饷。

两京一十三省的好些官员俸禄拖欠,已然是怨声载道,陕西那边的韩王府已经有上百个宗室官员索要俸禄,甚至出现包围巡抚衙门,将布政使府衙烧毁的丑闻。

北边的军费严重不足,而眼下蒙古俺答部飘忽不定,随时都有可能举兵冒犯。

徐阶高拱他们想的点子,是增加赋税填补国库空虚,很多地方的赋税已经提前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贪吏又在其中层层盘剥,顺天府旁的一些城市竟然出现百姓弃家逃生的惨剧。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偏远城市会上演怎样的惨剧了。

这些时日,嘉靖身子越发不如从前。

每日里,徐阶和李春芳要在内阁处理政务,然后到玉熙宫守着嘉靖,尽可能地让嘉靖批准或默许一些他们准备拯救朝局的一些提议。尤其是今天,抄没严党和岐惠王家财已经完全理清,又赶上中秋节这样团圆的喜庆日子,徐阶和高拱都心里门清,知道今天是完成这件事最好的日子,便心照不宣地请黄锦和陈洪里外配合,尽量用这些银子将眼前的篓子弥缝了,以免牵涉到自己。

黄锦将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脸色渐渐好转了,开口说话时虽然仍是乱石铺街,但已经没有过去的从容淡定:“东边打雷,西边下雨,南边刮风,北边起火,无非是这些事,天还塌不下来。要是烦心的事,都说出来,统统讲出来,朕就喜欢听。”

这显而易见是反话,在讽刺众人呢,黄锦悄悄给徐阶和高拱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太过分。

“是。”

这么多年,徐阶早就练就了一副任何人都挑不出来的官场笑脸,虽然嘉靖没有睁眼,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欠着身子,然后拿起案上的公文:

“回禀皇上,抄没严世蕃、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户部今日已经算出来了,黄金九十六万两,白银九百七十三万两,其余珍宝折算之后也有四百万两。”

嘉靖的双眼忽然就睁开了。

徐阶接着说道:“抄没岐惠王及其家眷亲属的单子也算出来了,黄金二十一万两,白银二百一十六万辆,其余珍宝折算后有三百万两。至于其名下土地,之前已经请示过皇上,按照臣、肃清和子实提议的法子,由百姓出钱购买土地,价格由朝廷控制,不许乡绅和富豪出资。”

嘉靖面不改色道:“继续。”

徐阶:“臣等在内阁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款六百三十万两,其中三百万两给戚继光和俞大猷充作福建和广东抗倭的军需,另外三百三十万两,拨给蓟辽总督防卫北方的蒙古俺答,用作海防军需。”

嘉靖似乎在算银子,想了好一会,皱皱眉道:“准。”

徐阶将票拟递给黄锦,黄锦又递给嘉靖。嘉靖并没看,黄锦便递到御案前的陈洪那里,陈洪开始批红。

徐阶接着道:“两京一十三省有不少官员拖欠着俸禄,尤其是北直隶、河南和山西,吏部奏请,拨叁佰叁拾万两,将这些拖欠最严重的省份的俸禄先发放了。”

嘉靖没有说话。

黄锦适时地问了:“徐阁老,还有哪些省份欠了俸禄?”

徐阶:“其他省份的欠俸形式还好些。臣等商议过,从其他口子挤出一些银子,想办法慢慢给补上。”

嘉靖这才不情不愿地道:“准。”

高拱和李春芳在旁边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和我们商议过了?

按照在内阁商量好的,不是向皇上奏请四百六十万白银吗?怎么凭空少了一百三十万两?这少的银子,从其他口子里挤出来?哪里能挤了?若是能挤,国事何至于蜩螳如此!

而此时,在殿外等候召见的赵贞吉,听到殿内是这等情形,更加坚定了自己一会向皇上进言的决心。

嘉靖又重新闭上眼睛:“朕的士兵们分到了钱,朕的臣子们也分到了钱,接下来该给朕的百姓分钱了?”

“皇上如天之仁!”

徐阶装作听不懂嘉靖的阴阳怪气,“今年湖南的灾情尤为严重,二月份发了大水,接着一场地震,入夏后好几个府相继传来旱情,江西巡抚奏请免今年地方的赋税,同时请朝廷拨款两百万两白银,从其他省份购买粮食度过今年……”

徐阶还没说完,嘉靖便直接打断道:“说!接着说!都说出来吧!”

徐阶有些惶恐道:“国库空虚,一些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竟然加重百姓的赋税,一年所征赋税是往年的好几倍。天子脚下,十室九空。”说到这里,徐阶竟然眼眶通红,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情到深处,悲恸地道:“户部奏请拨三百万两银子还给这些地方的百姓……”

“好啊!”

嘉靖将额头的冰巾扔到地上,“把这些县令都给朕抓了!”

徐阶:“回禀皇上,已经革职审讯了。”

“抄!抄家!还百姓的钱!”嘉靖老脸憋得通红。

“就是抄出来也不够。其实户部奏请的这三百万两,也不足够偿还百姓,更多是安定人心,以免出现暴动。”一边说着,徐阶一边将票拟递给黄锦。

黄锦怔怔地望着嘉靖,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接。

若按照这样分配下去,恐怕也没剩多少银子了。

“阁老们忠公体国,都舍得,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朕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臣民?”

嘉靖冷笑一声,望着黄锦道:“准!都准吧!无非是朕住的地方更破些!宫里的人都穿着旧衣裳!无非是给裕王早些腾地方,让某些人大展拳脚!”

一听这话,不论是大殿内的徐阶高拱李春芳,陈洪和黄锦,还是殿外的一众奴才和赵贞吉,统统跪倒在地。

大声呼道:

“臣不敢!”

“奴才不敢!”

“再苦也不能苦君父!”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赵贞吉的声音,“臣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有事请奏陛下!”

高拱脸瞬间就挂了下来,怒斥一声,“皇上无旨,怎敢在殿外大声喧哗!赵贞吉,谁给你的胆子!”

陈洪阴着脸道:“高阁老急什么?赵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苦谁也不能苦君父!再苦也不能苦君父!三位阁老提出的票拟,看似各个忠公体国,为国谋事,却忽视了为国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忠君!”

说完,陈洪跪向嘉靖道:“奴才斗胆,恳请主子万岁爷饶恕赵贞吉的不敬之处,听听他要说的话!”

嘉靖玩味地笑了起来,对徐阶道:“徐阁老,朕没记错的话,这个赵贞吉是你向朕举荐,到户部任右侍郎的?”

“是。”

“也是你带来玉熙宫的?”

徐阶怔了怔,继续回道:“回禀圣上,是。”

“那他这番话,你事先也是知情的?”

徐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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