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被迫来北地任职的苏道文在当时算是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毕竟是苏家那一代的嫡长子,即使一时在斗争中处于下风,不复权力,但金钱方面却是无虑。在他离开此地之前,苏道文给我们母子留下了一间不小的宅子,而且宅院之中有一口水井,这在北地之中算是极为稀奇的事情了。当时我所在的那个村庄中,日常下雨时收集到的水源是绝对不够生活所用的,绝大部分村民要么在村中固定的那几口水井打水,要么前往距离村庄有数十里远的山间溪流打水。但这两种方法都有不少问题,后者自不必多说,距离遥远且路途危险,天知道挑水的路上会遇到什么问题。至于前者……每逢干旱时节,村内供水份额便是固定的,纵使再怎么艰难也不能多取,否则整个村庄的水源供给都会面临威胁,这样说来,你该清楚当时我家有一口独立的水井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了。”
经过三个月前的游历,如今的苏离思想较之以往成熟很多,对人性的险恶也了解不少。听苏唐如此说道,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很快发现这种情况下隐藏的危险性:“可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势力或靠山保护自己,这口水井的存在反而会成为危险。”
“哈,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啊。”苏唐带着赞许之意看了苏离一眼,“你猜的不错,苏道文还在之时,村民碍于苏家的势力和威慑,不敢妄动,但彼时在他们内心,实则是瞧不上我母亲这种未婚生子的女子的,他们将这种心思埋在心底,但思想不会消失,只会越来淤积得越来越深。因此在苏道文离开此地后,我们一家日子并不好过。”
“寡妇门前是非多……大概是这个道理吧。”苏离眼神飘忽,小心问道。
“大差不差,就是这个理。不过嘛……这些村民还是错估了一点。”
“哪一点?”
苏唐微微转头,粗放眉宇之间的风霜,似乎已经告知苏离真正答案:“他们没想到,这家人中唯一的男丁,是个有气魄,又绝不容忍受辱的男人。”
豪语一落,苏离心头也随着苏唐极重的尾音一动,像是被一记重锤捶打心室一般。是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此人如今的行事风格,也不难推断出他年少的时候究竟是何等倔强的一人。
“自我有能力自己跑出去玩以后,我的记忆中,自己就总是在和别人打架。”回忆起童年,他没有任何欢愉欣喜的情绪,只是默默喝着酒,“和各种不同的人打架。一开始是同龄的小孩,他们侮辱我的母亲,在晚上我母亲抱着小妹睡觉的时候拿石头砸我家窗户。我就把他们的脸一一记下,白天找到他们后把他们打一顿,有时候他们会集合起来,我就慢慢等,等他们不得不分道回家吃饭的时候守在必经之路上,然后拿掉在地上的树枝敲他们的脑袋,直到把他们打哭为止……他们一个都打不过我,我也机灵,等他们的哭声引来父母之前我就逃开了,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苏唐顿了顿,接着说道:“到后来,这些孩子被我打怕了,他们发现无论是分开还是集合都会被我狠狠收拾一顿,于是就不敢侮辱我的亲人——至少当着我的面不敢。于是他们去找大一些的孩子告状,那些十多岁,比我当时强壮不少的孩子,我记得我有好几次被堵在墙角里打过。这样的话就没什么脑筋可动了,打吧,我虽然当时个头不大,但力气着实不小,加上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等打群架的时候我就揪着为首的那个畜生打,不管我自己伤得有多重,反正绝不能让为首的人好过,打断牙齿那是家常便饭,到后来我的兜里时常揣着一块砖头,等那伙人一靠近就往为首的家伙头上来一下,多少给他开个瓢。少年人血气方刚,但这血气却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大多这个年纪的人一见血腿就软了,接下来你只需要憋红了眼继续装狠就能把他们吓得四散而走。他妈的,一群没种的东西……”
苏唐说得兴起,一代武学宗师,说起这不入流的街头打架伎俩却是比正经谈论武学还要让他感觉兴奋。
“再到后来,我已经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年轻人里没有敢惹我的。有些大人看不下去,或者干脆就是看我不爽,也拉下老脸时常把我收拾一顿。有一次村西面老刘家的小儿子嘴上不干净,我给了他一耳光,他老爹,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男人就把我腿差点打断了,要不是那会我手里还有块砖,我现在可能就得拄拐了,哈……不管怎样,等我养好伤后……我趁他外出的时候做了件你现在听起来绝不会认可的事情。”
“你……做了什么?”
苏唐的兴致渐渐平息下来,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也不知是对是错:“那个家伙不该打我,同时他也不说我们一家的坏话,更重要的是,他不该对我的母亲有非分之想。那家伙油腻的眼神看的我浑身不舒服,甚至他看向我的小妹时用的也是这种眼神,所以……我在他砍柴的山路上设下陷阱,趁他腿部受伤,行动不便之际,抢了他手中的斧头将他杀害,尸体被我扔到悬崖之下无人问津的所在,就算是官府的人也没可能查出所以然来。”
“没人清楚是我杀了那家伙,但先前我与他有过仇怨,之后他便无故失踪,怎么想都不合理,村民之间还是传起了我暗中袭杀他人的流言。我没有承认,也没有主动否认,只是在这之后,我们家难得迎来了一段清平日子,没人再敢欺侮我的母亲和小妹,因为他们清楚这家的男人……能有多狠。”
“但最后,我却仍是个孩子。”苏唐胸膛微微起伏,抓着酒壶的手掌也不由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半年后,北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旱,连续三个月滴水未落,庄稼尽数枯萎,甚至连人都因高温和饥渴走上绝路,仅仅一个月内,村里渴死的人就达到了两位数。村内的水井因为大旱而完全干涸,就算是数十里外的山溪也开始见底,唯一的水源,就只剩下我家的这口水井了。”
听到此处,苏离后颈汗毛竖起,手也开始不自觉地攥紧,他隐隐知道接下来发生事情了。
“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不管再如何受人侮辱,她都不愿意主动与人争执,因此这才需要我的强硬来弥补她过于软弱的性格。在旱灾慢慢进入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我的母亲主动提出可以开放水井,给予村民清水,但同时为了防止此处水井因索取过度而干涸,取水的规则还是和以往一样,每人每日有固定的份额,不得多拿。母亲啊……真是个善良过头的人,也是个有智慧的人,但她终究低估了人性的恶劣。”苏唐苦笑着摇了摇头。
“难道……”
“这个‘难道’没有这么快就到来。一开始,确实有部分村民感念于我母亲的五四慷慨,每日取水的规则也顺利进行下去。但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人心不足的人,莫约是十日之后,便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出现,说我母亲给我的取水份额实在太少,但其实我和小妹每日的用水和那些村民没有什么不同;又有些人说水中有怪味道,是母亲为了报复他们平日里的行径在水里下了东西,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还有人提出这口水井就该收归村内所有,我们没资格占有,但苏道文在买下这间宅院的时候便明确与村内协商过,这口井就是我们一家私有之物,到最后……群情激愤,一发不可收拾。”
同样是恶,听着苏唐的故事,苏离内心的震撼一点都不比初见姑爷仔集团恶行时少上半分。后者的恶,是极端恶劣血腥的大恶,前者的恶,却是潜藏在人内心深处,最平常却也最容易被人激化的小恶。一个平日看起来温和良善的小人物,心底却也可能埋藏着这般不为人知的可怕念头。但在苏唐口中,这看似平常的“小恶”最后造成的结局,却是全然不比前者轻微的血染黄土,一日三百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