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还记得为首造乱的那几个人,倒不是看似粗俗的年轻混混,而是几个年老体衰,连牙齿都不剩几颗的老杂种。他们倚老卖老,张口闭口就要调高每日能分到的用水份额。如果仅是这样,母亲还能忍受……但闹到最后,民意就如同野火焚草,一旦燃烧起来就无法停下,最后他们提出的诉求已经不再局限于用水份额之上,而是要将我们赶出村子,独霸这一方水井。”
“我不同意,我的母亲也不可能同意。在我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对如潮的民意提出反抗,结果便是她被人推搡倒地,额头也挂了彩。我身为人子当然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发了狠把推搡我母亲的那个人打倒,然后……”苏唐笑着露出牙齿,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上排的白牙,道,“我就用这个,咬掉了那个畜生一只耳朵,当然我也被打得不轻,但这样一来,剩下几人也被我吓得到胆寒,无人再敢动手,就这样退出了我的家门。”
“不会那么简单的。”苏离喃喃道。他清楚苏唐说得对,人的恶性是比野火更能蔓延之物,一旦扩张开来,要么将目标焚尽,要么就是自生被一股更加炽烈的力量所颠覆,压制。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当天晚上,母亲其实就已经让我带上小妹,将家里的东西打包带走。她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背井离乡,母亲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她的想法不错,那天晚上若是动作快一些,我们也许可以趁着夜色离开,但我白日里因为和村民的一番打斗受伤颇重,拖慢了离开村庄的脚步,不得不在家先修养一夜。而第二天,便是噩梦的开始。”
讲到最悲痛的一环,苏唐反而没有先前那般激动:“那个时候,村民已经不想再将我们驱逐出去了。不是因为他们原谅了我们,而是在极端的民意下,他们的心理完全扭曲,对我们一家的仇视攀到极点,心内的仇怨转化为杀意,第二天一早,村民便拿着锄头,镰刀等随处可见的凶器破门而入,母亲一见到他们这副样子,便知道今日一劫绝对躲不过去。而在我们一家三口之中,尤其是我与村民仇怨最深,遇上那群杂种我是必死无疑,但她和小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这是母亲当时所想的。所以她把我锁进了圆角柜之中藏匿,就在她将柜子锁上之后……那群人闯进来了。”
“然后,母亲和小妹就死了。”
苏唐语气淡漠,但手中猛然爆碎的酒壶,已经证明了他内心的激荡。数十年来,每日回荡在眼前的梦魇,终于被他亲口说出。
“透过柜子的门缝,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包括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会如何凌辱我和小妹的尸体的,我在柜子里不停哭号,到最后整个柜子都因此倒落在地,我被他们发现,本来也要死在那里,但……可能是上天保佑,我被人救下了。”
苏离问道:“是谁救了你?”
“一个捕快。”苏唐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甩掉沾上的酒液,“昨日村内发生的冲突就引起了官府注意,那位捕快清楚我家与村民之间的仇怨,但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最后赶到此地,却只来得及救下我,救下我……”
苏离难以理解:“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这些村民都不怕官府缉捕吗?”
“这便是偏远地区治安方面的缺陷了。当地官府的力量不足,同时对当时我生活的村庄也无太多关注,有一个捕快能及时注意到村内不寻常的动向,已经是极为不易了。若在犯事后村民协调口径,众口一致的情况下,官府也不愿意花力气深究,许多冤假错案便是这样发生的。”
另一边,冬儿对简中人的教训也渐近尾声。苏唐轻瞥了一眼这两人动向,便接着说道:“其实不只是我所在的北地村庄,便是江南一带,一切山区中的村庄也是如此,人情关系大过法理伦常,掌握民意便是掌握一切。可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的民意只是盲从而已。人说百姓眼睛终归雪亮,我却道民众的眼睛始终被蒙上尘埃,甚至前一句话,也不过是万千尘埃中的一颗。”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被押入大牢,我一个受害者,却被押入大牢。在公审那一日,浑身是伤的人被从牢狱中带出,允许在堂上和村民派出的代表公开对峙。那些村民矢口否认自己犯下的罪孽,反咬一口,先是将水井说成村庄公有之物,不过是被我家利用苏家势力霸占而去。然后隐瞒我的母亲主动开放水源的事实,就连他们犯下命案的过程,也被曲解成了母亲与小妹先对他们实行攻击,他们只是被迫自卫,失手杀人。哈……两个弱女子,其中还有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居然能对几十个持械村民发动攻击,还能逼得他们失手杀人。这明显有漏洞的说辞,却被官府接受,案件进行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县令将一个未参与此次杀人事件,却目睹了全程的少年唤上公堂,让他作证,究竟哪一方的说辞是假。”
“那少年……”苏离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是村内的人吗?”
“嗯。”苏唐双手环抱,静静望着碧蓝天空,“所以你知道他做了什么选择。在极端民意的压迫下,那个少年在公堂上做了伪证,指认我的证词是假,村民代表满口的荒唐之言却是真,而随着他说出这句话,此案也就宣告了终结,母亲与小妹的冤屈无法洗刷,打死人的村民仅仅收到轻微罚款的处罚,而我却因在公堂上作伪证继续被关入牢中,甚至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出狱……还是那位捕快,他趁狱卒看守松懈之时将我送出了监牢,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那些村民不仅令我有仇难报,甚至还买通官府之人要将仍在狱中的我也斩草除根。那位捕快实在看不得这种绝人门户的伎俩,才甘愿冒着风险将我送出。”
“脱离死劫,我却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在北地旷野上失魂落魄之时,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刀客相识。他了解了我的过往,说欣赏我的一身狠厉,便将我带上他所在的山头传我刀法。这个人你现在也知道了,就是轻羽戮血徐东来。”想起那段过往,苏唐虽仍对徐东来当年所作所为心怀芥蒂,但也感念他初次授武的恩义,“戮血刀法讲究有进无退的霸道,这点和我日后所创的天险刀诀也不谋而合,就心性而论,这确实是一部相当适合我的刀法,但我天资武骨限制了我的修炼速度,最终在与同门的决斗中战败,无缘继续进修戮血刀法。原本,败者按照徐东来的规定,是要被废除武脉,但徐东来顾及到我背负的血海深仇,只是警告我不许再用戮血刀法,并未动手废我武功,这才让我在日后有了东山再起的本钱。而就在我下山之后,苏家的人便找上了我这个私生子。”
他站起身来,移步至院内梧桐树旁边:“无心园,便是在我被苏家迎回之后入住的地方,尽管我是一个私生子,但苏道文既然在苏家重获权柄,那我的待遇自然也不可能差了。在我一踏入苏家之时,无心园便划归我所有,‘无心’这个名字也是我所取。无心便是死心,死心便是因为仇恨,我在此园之中安度一日,仇恨便在我心中多加一分。终于有一天,我第一次低头,在苏道文面前恳求他替自己的妻女报仇,但……你猜如何?”
苏离很快抓到问题的关键:“小叔,你口说报仇,但报仇的对象不止一人。你口中要报复的目标,究竟是直接杀掉你母亲和小妹的人,还是……整个村庄?”
“逼死她们的人是谁,我要报复的就是谁。”苏唐冷笑道,“你觉得真正的罪魁祸首,仅仅是一两个人吗?”
“这影响太大了。”苏离忍不住叹道,“就算大爷爷真的有心助你,也不可能屠尽整个村庄,但若凭借苏家的关系重新翻案……”
“翻案之后,他们又能获得什么惩罚呢?”苏唐伸手抚上梧桐树上的小小印记,感受着树皮粗糙的质感:“我要的不是做个样子的惩罚流程,是血债血偿,是以命还命,是人间最浅显的道理。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是凶手。”
“小叔啊……”苏离轻叹一声,唯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一直以来背负的痛苦,究竟有多么深刻,多么折磨,“尽管我没资格这样说,但让所有人死去,这,太极端了……”
“是啊,太极端了。”苏唐将手从梧桐上放下,自己竟也如此大大方方地承认,“但极端的恨火,便是我前行至此的动力。在我的请求被苏道文无情拒绝后,我经历了数日的丧志,终于在苏家藏书阁找到了这部旷世武学,也就是六祸禁诀。这门武功由于过于危险而被苏家的前人弃若敝屐,封存在角落,但它助人速成功力的效果却正是我所需要的。至于修炼这门武功毕竟的生死一步……当时的我心存死志,又怎会害怕这区区生死之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