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困境
郑州,火车站。
火车站前人山人海,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奋力而徒劳的挥舞着手里的木棍,试图让这些大呼小叫的人重新将队排好。
但是无论士兵们怎么努力,人们仍是争先恐后的向火车站的入口涌去,因为那远方的隆隆炮声越来越近了,听着就像是在打雷,这表明南部地区的战斗正在向郑州蔓延,这进一步增加了百姓的恐惧。
虽说铁路时通时阻,但是若论最安全、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还数这火车,战乱一起,地方匪情严重,火车好歹有押车的路警,可比坐骡车安全多了。
所有想走的人都在火车站前聚集,百姓们倒不是害怕南方的革命军进城,而是害怕那不长眼的炮弹落到自己头上,因为郑州的城防司令鲍贵卿说了,他要为袁世凯袁老帅死守郑州,扬言与郑州共存亡。
鲍贵卿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并不重要,他是否有与郑州共存亡的决心也没人关心,但是他的这个立场实际上也反应了北洋的立场。
自从豫南战败之后,北洋急需收敛人心,恢复军势,对于北洋来说,现在必须坚守郑州,控制了郑州就等于控制了京汉线,丢失了郑州,这京汉线上最重要的一个交通枢纽就会落入南方革命军手中,那么,不仅东边的开封没法守了,就连直隶、京津地区也会直接面对南方革命军的刺刀。
所以,袁世凯下达的命令就是“坚守郑州”,鲍贵卿也表示要按照袁老帅的命令行事。
但是能不能守住郑州,鲍贵卿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自从北洋南进第二军在豫南全军覆没之后,河南一带的北洋部队兵力立刻变得捉襟见肘起来,鲍贵卿实际上可以直接指挥的部队只有他的第二师第四旅,即使加上其它的一些杂牌部队,总兵力还不到一万人,而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部队是值得信赖的,鲍贵卿对此也没有任何把握,有许州之战的覆辙在前,他对这些杂牌部队毫无信心。
一封又一封的加急电报拍去北京陆军部,要求增援,要求加发军饷劳军,但是陆军部代理总长段祺瑞的回电内容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其一,东南吃紧,京津也需防守,没有多余的部队可调,望鲍贵卿自己想办法;其二,列强暂停借款,自行筹款仍需时间,所以,这北洋将士们的军饷实在无法加发,能够保证全饷已是很不容易了。
一没兵,二没饷,这怎么能够打胜仗?北洋军是战争机器,军饷就是保证这架机器正常运转的润滑油,没有足够的润滑油,这架机器即使能够运转起来,也必定会“嘎吱”作响,何况,这架机器早已陈旧不堪,满是锈迹,如今的这个局面,无论如何也不是这架战争机器可以应付的。
做出一副坚守郑州的架势,鲍贵卿仅仅只是尽人事而已,至于守不守得住,也只能听天命了,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鲍贵卿说要与郑州共存亡,这只是他自己的说法而已,至于底下的那些官兵们怎么想,就不是鲍司令可以控制的了。
鲍贵卿的城防司令部目前设在火车站北站,他自己的说法是方便坐镇指挥交通,但是真实想法如何别人却也无从揣测,不过一个事实是,就在郑州火车站北站的一号站台边停着一列只有几节车厢的专用火车,火车头是最新式的美国货,马力大,速度快,列车由鲍贵卿的卫队守卫着,嗅觉灵敏的人或许能从这列专用火车上嗅出些什么。
冯国璋冯大帅可以扔下部队逃之夭夭,鲍贵卿鲍大帅未必就会为北洋尽忠。
不论旁人怎么揣测,至少目前鲍贵卿还坐镇在城防司令部里,毕竟,从中午传回的前线战报来看,联合阵线的部队距离郑州还有十多里,而且目前并没有发动总攻的迹象,那远方传来的炮声只是北洋军炮兵为己方部队壮胆的炮声,而且他们也利用这种炮击为炮兵部队的有序撤退提供掩护,因为留在城外太危险了,那列联合阵线的装甲列车就在附近铁路线上游弋,而北洋军的炮兵阵地也主要分散在铁路两侧,双方都以京汉铁路为争夺焦点。
司令部里除了鲍贵卿之外,高级军官现在只有一个程侍墀,其他的高级军官基本上都派到前线督战去了,这种时候,没有高级军官坐镇,北洋军基层部队的战斗力是很成问题的。
程侍墀是北洋陆军第二师第四旅的正参谋官,相当于联阵部队的旅参谋长,他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与联合阵线方面的蒋方震、蔡锷、周道刚、许崇智等人是同期同学,以前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众人关系也都不错,但是现在,却是各为其主,未免有点同室操戈的意味。
本来,程侍墀以为这场豫南之战不会杀得很激烈,毕竟双方的将领很多都是同窗、故旧,但是北洋南进第二军的惨败打碎了程侍墀的美好愿望,他惊讶的发现,此次南北作战,南军完全是以一种打“国战”的心理在打北洋军,换句话说,南方的联合阵线是将一场内战打成了国战,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非常惨烈。
这从北洋南进第二军高级将领的伤亡就可以看出来,四个师长中三个阵亡,一个被俘,战争之残酷让程侍墀有些压抑,如果这真是一场抵抗外国侵略军的战争,这种伤亡率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这确确实实是一场内战。
残酷的内战,程侍墀有些后悔从军了。
“程参谋官,你再去拍一封电报,给陆军部,给段总长,告诉他们,郑州兵力空虚,急需增援,实在抽不出部队,就把开封的赵倜部队再调一些过来,虽说战斗力不强,可好歹也是兵。另外,再给河南都督赵倜拍一封电报,措辞斟酌一些,告诉他,郑州守不住,开封也守不住,开封、郑州一丢,他的河南都督也别想做了,到时候大伙谁都落不了好。”
鲍贵卿的话还没说完,一名参谋从司令部外头走了进来,站在鲍贵卿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
“李厚基现在走到哪里了?”
鲍贵卿急忙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军用地图前,目光在地图上逡巡。
参谋说道:“那过来的电报上说,现在李厚基部已赶到巩县,到底是该去西边的洛阳,还是应该到郑州,李厚基正在等待陆军部命令。”
“程参谋官,你马上再拍电报,知会陆军部,务必请段总长下令,将李厚基部调到郑州,最好能够与第四旅合编。另外,现在南军正在大举北进,陕西亦是南军据点,豫西似已无坚守之必要,潼关的守军最好也能立即撤往山西。”
鲍贵卿命令一下,程侍墀立即着手拟电稿,但是对于鲍贵卿的建议,他认为不大可能被段祺瑞接受。
现在就是各人顾各人的时候,鲍贵卿如此安排,未必没有他自己的打算,李厚基原是北洋陆军第九师的旅长,吴佩孚是他的顶头上司,第九师攻打信阳的时候,李厚基并未随主力行动,仍旧率领两个团驻守登封,负责看住汝州府方向的南军部队,拱卫洛阳东南,但是南军并没有攻击登封,直到北洋南进第二军全军覆没,登封仍然是一片平静,只有一些南军的小股部队在活动,由于战局急转之下,北洋不得不收缩防线,将驻守登封的李厚基部队调往黄河边上的巩县,这里是计划修建的陇海铁路线上的关键一站,虽然目前铁路还没有修到洛阳,但是巩县至郑州之间的铁路已基本修好,北洋打算将李厚基的部队作为预备队使用,驻扎在巩县,往东可以增援郑州,往西可以增援洛阳。
但是巩县至洛阳之间没有铁路可用,部队行动迟缓,所以,在鲍贵卿看来,与其将李厚基的部队调往洛阳,还不如就近调来郑州,至少行动迅速,而且没有被截断后路的顾虑。
鲍贵卿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美,但是程侍墀却不看好鲍司令的这个建议,因为潼关、洛阳方向的北洋主将是吴光新,那可不是普通人,那位吴司令是陆军部代理总长段祺瑞的小舅子,现在局势紧张,段祺瑞哪里有不先救小舅子的道理?
程侍墀并没有提醒鲍贵卿这一点,因为提醒也没用,鲍贵卿和吴佩孚一样,都看不起吴光新这种依靠裙带关系提拔起来的北洋“后起之秀”,说起来鲍贵卿应该算是北洋的元老,可是现在却跟一个愣头青并列为旅长,这口气鲍贵卿是咽不下去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对段祺瑞也是有意见的。
电稿拟好,交鲍贵卿过目,签了字后便交副官拿去电报室拍发。
副官前脚刚离开司令部,河南省议院的议长张镇芳就神色古怪的走进了司令部,这位也不是普通人,他是袁世凯袁老帅的表弟北洋,就是这么的盘根错节,要想在这个权力圈里步步高升,就得有依靠,一靠关系,二靠亲戚,三靠资历,四靠金钱,吴光新、张镇芳就是这张权力网中近水楼台的代表人物。
自从张镇芳到了河南,鲍贵卿一向唯张议长马首是瞻,也正是靠着鲍贵卿的部队,张镇芳才得以压住河南都督赵倜,成为实际上的“河南王”。
见张镇芳过来,鲍贵卿很是诧异,忙迎上打招呼。
“议长为何到此啊?”
张镇芳左右瞄了瞄,拉着鲍贵卿走到窗边,小声说道:“鲍司令,你的那列火车现在能不能开车?”
“议长何以有此一问?”鲍贵卿心中一凛。
“你我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刚才一位开封故旧给我拍了封电报,说河南都督赵倜要造反,要投降联合阵线,现在正跟联合阵线的说客密议呢。我跟你要火车,是想去一趟开封,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赵倜手下几万人枪,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听了张镇芳的话,鲍贵卿急忙命人准备火车,但是却没动他的那列专车,而是另外准备了一台火车头。
这台火车头本是用来拉旅客列车的,但是却被鲍贵卿挪用,如此一来,火车站的秩序顿时大乱,那些已买了车票却无法上车离开郑州的百姓与守卫火车站的北洋军发生了冲突,鲍贵卿的司令部附近不时响起冷枪。
“传令下去!胆敢冲击司令部者,一律击毙!”
站在窗前,望了眼那些群情汹汹的百姓,鲍贵卿不得不下令戒备。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吴佩孚在郑州向请愿百姓开枪的那件事,当时他还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吴佩孚太冲动,但是现在,鲍贵卿突然发现,他遭遇了与吴佩孚一样的困境。
而且这个困境也不是鲍贵卿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只怕连北洋这个集体也对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