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四两搏千斤上

第463章四两搏千斤(上)

风从北方吹来,寒意更浓,街上的落叶也更多了,眼看就是深秋了。

唐绍仪将那顶黑色的大礼帽戴回了头上,领着几名助手走出英国驻华公使馆,在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先生的目送下登上那辆民国外务部的四轮马车。

车门关上之后,唐绍仪望着车窗外头,举起左手挥了挥,那站在公使馆台阶上的朱尔典也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然后,这辆外务部的公务马车就缓缓启动了,辚辚的碾过柏油马路,向东交民巷的西头驶去,速度不快也不慢,这也正是外交礼仪的讲究。

唐绍仪放下窗帘,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向坐在对面的一名助手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助手身边放着的那只公文包。

“把那份外交备忘录再给我看看。”

助手急忙将公文包里的那份外交备忘录拿了出来,双手呈了过去,唐绍仪接过备忘录,另一名助手递过去一架玳瑁框的眼镜,然后又将那车窗的窗帘挑了起来,以保证车厢里拥有充足的光线。

车厢里没人说话,唐绍仪认真的阅读着那份外交备忘录,几名助手则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头,看着那些光秃秃的行道树,各自转着心思。

不多时,马车到了东交民巷出口处,守卫在那里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看也没看,就让马车离开了使馆区,出了使馆区后,马车就开始加速,很快拐上了东长安街,随行护卫的内务部骑兵也走在了马车前头。

从东长安街到外务部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等马车赶到外务部的时候,唐绍仪也利用这段时间将那份外交备忘录仔细看了一遍。

“英国政府提的条件倒也不算苛刻,或许,欧洲的局势太微妙了吧,英国政府已不可能全力关注远东了。”

收起眼镜,唐绍仪叹了口气,将眼镜放在备忘录上,连同备忘录一起交给了一名助手,不用吩咐,那助手就将两样东西装进了公文包。

“总长,咱们是先回外务部,还是先去拜见大总统?”

一名助手问道,并推开车门,跳下车去。

“还是先去拜见总统吧,总统昨天还念叨英国政府的立场呢。”

唐绍仪下了车,向街上望了一眼,这里是政府公务区,民间车辆禁止通行,这街上是冷冷清清。

外务总长拜见民国大总统,也不是说去就去,这得先打电话知会总统府侍从室。

但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唐绍仪却改了主意,因为总统府侍从室告诉他,现在总统先生不在总统府里,就在一个小时前,总统先生带着陆军部、海军部的高级参谋去了南苑陆海军联合参谋处,要想拜见总统,最好直接去南苑。

唐绍仪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等总统回来,再去总统府里拜见,那样显得正式一些,毕竟,这外交无小事,而且此事也不宜让太多人参与讨论,军人与外交官的想法总是有距离的,南苑那边基本上都是军人,和唐总长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北洋出身的军官还算客气点,如果碰到共和军出身的军官,几句话不合对方心意,那么这“国贼”、“软骨头”之类的话就要从军官们嘴里蹦出来了,唐绍仪这些日子耳根子不太清净,所以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咱们先回外务部,总统那边,等他回总统府了,咱们再去见他。”

唐绍仪带着助手们赶回外务部,本打算召集幕僚们商议一下与英国公使的磋商细节,但是回了办公室后,他才得知有客来访,于是便先与这位客人见面。

这位客人是熟人,就是那位伍廷芳先生,现在他是民国司法部总长,不过他今日赶到外务部并不是为了司法事务,而是为了外交事务,跟着他一起赶到外务部的还有他的儿子伍朝枢,前几天伍朝枢已被总统任命为中国驻智利、秘鲁两国公使,马上就要乘船去智利赴任,伍廷芳今天带着伍朝枢赶到外务部,就是命伍朝枢来向唐绍仪辞行的,同时也想让伍朝枢听听顶头上司的建议。

伍朝枢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当年其父伍廷芳就任清廷驻美国公使的时候,伍朝枢随父亲一同赴美留学,1905年随父亲归国,就任广东农工实业局委员,而那一年,伍朝枢不过才十八岁,如此算来,他步入政坛已有四个年头,这政治经验也不是完全的空白,不过在唐绍仪看来,这位世侄还是嫩了点,伍廷芳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既然总统刻意栽培,那么,两人确实也不好一力反对,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对于伍朝枢的政界发展是有好处的。

其实唐绍仪也没什么好叮嘱的,智利、秘鲁都是南美洲小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基本上不会发挥什么重要作用,虽然这两个小国都号称“地区性小列强”,可是在这样一个欧洲列强称雄世界的时代,这种“地区性小列强”确实很难让人重视得起来,无论是商业贸易还是军事结盟,这两个南美洲小国对于中国来讲都无足轻重,只不过因为两国有不少华工,这才与两国正式建立公使级外交关系,不过现在中枢财政困难,也只能因陋就简,派驻两国的公使就只能委屈一人兼任了。

对于这位由总统一手提拔的外交界后起之秀,唐绍仪倒是很说了些场面话,这让伍氏父子心头都是暖意融融,本来还对爱子失去到英国留学深造机会略有些惋惜的,但是现在,伍廷芳已不怎么在意公费留学的事情了。

双方略微聊了聊外交方面的事务,然后话题就转入了最近的国内局势。

伍廷芳拿出一份新出版的报纸,递给坐在一边的唐绍仪,说道:“少川,这是刚出版的《顺天时报》,看看日本人是怎么评价前几天你跟俄国公使签订的那个‘库归铁路合作计划’吧。他们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呢,就差给你戴一顶‘汉奸’的帽子了。”

“汉奸?即便唐某做法有失妥当,也轮不到日本人给我戴这顶帽子吧?”

唐绍仪苦笑,接过报纸,看了看,但是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完全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这让一旁陪坐的伍朝枢有些诧异。

“唐世叔的涵养真好,若换了是我,我肯定要拍案而起的。”伍朝枢说道。

唐绍仪放下报纸,说道:“我这倒不是什么涵养好,而是麻木了,被人骂得麻木了。”

“弱国无外交啊。朝枢,这句话你要记住,现在咱们国家太虚弱了,做外交官的就是要做好被人骂的准备,脸皮薄的人做不了外交官,不会演戏的人也做不了外交官。你唐世叔这是在替人挨骂呢,真正做出决策的是中枢,签订协议的是你唐世叔,旁人不敢明目张胆的骂中枢,那么,也只好委屈你唐世叔了。”

伍廷芳也是苦笑,连连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唐绍仪也是摇了摇头,说道:“文爵兄,你的话说得也不全对,对于中枢的这个决策,我本人也是赞同的,现在东三省局势太微妙了,‘关外八旗’虽已被各国明令取缔,但是在日本人的庇护下他们仍在辽南上蹿下跳,现在要想将一场大变乱消弭于无形之中,仅靠德国、美国的支持是不够的,咱们还必须借助更多的外力,鉴于俄国在东三省北部仍有相当之力量,那么,中枢给些好处给俄国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则自从日俄战后,日本、俄国已签订协约,而且据说还附加有秘密条约,如此局面之下,这驱虎吞狼之计只怕很难奏效啊。不知总统先生是否明白这一点?”伍廷芳说道。

“总统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不过他也告诉我,他觉得俄国跟日本是貌合神离,只要俄国还占着东三省北部,那么,日本跟俄国就做不到真正的信赖,关键还是一个平衡,再说了,日俄战争的惨败差点就使俄国一蹶不振,俄国人对日本军队之战斗力是刻骨铭心,岂会不提防日本?据我所知,日本一向对西伯利亚也是垂涎三尺的,现在只是因为实力不够,这才收敛了贪婪之心,这一点,想必俄国政客也是看得明白的,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日本鲸吞东三省。”

“只是如此一来,却是委屈少川背上了‘卖国’的骂名了。前几天报界还没怎么骂你,现在这日本人的《顺天时报》一开骂,我看,国人办的报纸也会跟着骂起来的。”

见伍廷芳摇头叹息,唐绍仪却是淡淡一笑,指了指那份日本外务省在中国发行的华文报纸,说道:“文爵兄,你别看日本人上蹿下跳,可是现在国人里头,真正骂我是‘国贼’的确实没几个,除了少数南方报纸之外,多数报纸都持公正立场,说我是‘功过相抵’,算不上国贼。至于日本人么,他们是受了气,想找个发泄的对象而已,总统他们招惹不起,只好来招惹我了。”

伍廷芳点了点头,说道:“也是这么个道理。多亏前几日中枢与日本政府达成了妥协,‘蕲州事变’得以顺利解决,日本驻华公使正式就此事向我国政府和国民道歉,咱们中国人这么些年来,什么时候看到外国公使给咱们道歉?现在国人觉得外务部这件交涉办得不错,如何评价少川,这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蕲州事变’,少川是劳苦功高,连我也是佩服的。”

唐绍仪又摇了摇头,说道:“文爵兄谬赞了。其实‘蕲州事变’交涉顺利的原因不在于我,也不在于外务部,而在于总统府。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此次日本人是被总统抓住了小辫子,总统又把这根小辫子拿给了英国政府看,英国人不乐意了,所以才向日本政府施加外交压力,敦促其尽快结束交涉,结果,这日本公使才正式就‘蕲州事变’向我国政府和我国国民道歉。”

“总统亲自主持此事?”伍廷芳有些惊讶。

“说起来也不复杂,不过就是一个利益交换。总统保证,如果日本政府派人向我国政府就‘蕲州事变’一事正式进行道歉的话,那么他就不揭露日本政府策划‘广东事变’的真相,不然的话,总统就要将这件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国人都知道,是日本政府在阻挠中枢统一国家,总统将煽动民族和国家主义情绪,然后正式与日本断绝一切外交关系,如果日本想打仗,总统也绝不会胆怯,总统将率领我国国民与日本侵略者战斗到底!”

唐绍仪简单介绍了一下“广东事变”与此次日本驻华公使就“蕲州事变”向中国道歉之间的关系,对于赵北的这个“利益交换”,他是非常佩服,“蕲州事变”的交涉已僵持了小半年,从来就没有人奢望过日本政府会就此事向中国道歉,但是现在,赵北做到了,仅此一点,就让唐绍仪心服口服。

“什么?”

“总统真是好手段!”

伍廷芳与伍朝枢这才明白“蕲州事变”交涉问题顺利解决的真正原因,不过两人对此的反应却是大相径庭,年长的那位惊讶于总统先生的狂傲,年少的那位则是一脸的仰慕。

“总统就不怕激怒日本政府?”伍廷芳横了伍朝枢一眼。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那就是,总统的这个利益交换可不是为了激怒日本政府,而是为了掩护与俄国的外交谈判,先让国民看到我国外务部是能够为国家主权和国民利益服务的,接下去再通过与俄国的铁路合作计划告诉国民,这个国家还很虚弱,有的时候,不得不通过委屈求全来争取喘息之机,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为什么现在只有日本报纸在上蹿下跳,骂我是中国的‘国贼’了。”

“难怪‘蕲州事变’的谈判赶在中枢公布中俄库归铁路计划之前结束,原来竟是如此用意。咱们这位总统先生如此深谋远虑、策划周详,伍某确实佩服。”伍廷芳叹道。

“库归铁路计划一公布,中枢不仅摆脱了两面是敌的状态,而且也与俄国靠拢到一起,以后,如果东三省局势有变,而俄国又无法从欧洲抽调力量的话,那么,中俄两国未必不能联手维持东三省局面。这是四两搏千斤的手段啊,没点见识和魄力,这也是不敢使的。”

唐绍仪也是感慨,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那是李鸿章的墨宝,当年他在李鸿章幕中效力时李鸿章给他的,上头写得不过就是几句为人处世的箴言。

“赵振华手段、魄力远超常人,眼光也看得准,出手更是又快又狠,若是早几十年出现这么一位人物,咱们中国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啊?”

这话闷在唐绍仪心里,最后还是藏在了心底,没有说出来,毕竟,历史没有假如,而且时势造英雄,英雄若是早出现几十年,说不定也是平庸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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