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彷徨(上)
风从长江对岸吹了过来,将这笼罩着城市的硝烟味吹散了。
天亮了,枪声也稀疏下来,炮声更是听不见了。
惶恐了一夜的南京居民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胆子大些的人甚至拉开门,走到街上打听昨夜的战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的人说是城里的驻军因为欠饷而哗变,变兵围攻江苏都督府和东南巡阅使府,不过当一些百姓前往江苏都督府和东南巡阅使府去看个究竟时,却又听到了别的说法,持这种说法的百姓坚持认为是杭州方向的联合阵线派兵攻打南京来了,因为他们觉得枪炮声在城南响得更热闹,而那个方向就是城外的雨花台,在那里,北洋南进第一军设置了一处炮兵阵地,如果杭州方向过来的敌军要攻打南京的话,就必须首先解决那里的炮兵阵地。
但是这两种说法都有问题,实际上,昨夜的战斗最开始的时候是在城西,后来城里到处都传来枪声,至于城外的枪声,反而显得稀疏了很多,所以,在一些理智的百姓看来,前后两种说法都不靠谱。
不过没等百姓们真正弄明白昨夜的战斗到底是怎么回事,城防司令部就又下达了戒严令,而此时距离孟恩远孟巡阅使解除前几天的戒严令还不到一天工夫,整个城市顿时又变得一片死寂,街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各个路口都站着持枪的士兵,每个士兵的胳膊上还都系着一根白色的布条。
当然,并不是城里的所有士兵都在胳膊上系了白布条,这些系着白布条的士兵都是孟恩远部队里的士兵,至于那位苏北镇守使徐宝山,他手下的士兵全都没有系白布条,不过为了区别于张永成的第五师,徐宝山的兵都在胸前挂了朵绳索扎成的花,这是江湖规矩,而且这也不是什么花,这叫“英雄结”,很符合徐宝山的江湖背景。
徐宝山的部队原本主要驻扎在南京城北和城东一带,昨天战斗打响之后,这些部队全都集结起来,一股脑的往城西和城南扑去,为的就是突袭张永成的北洋陆军第五师。
那是一场真正的混战,枪声虽然持续了一夜,不过真正的短兵相接并没有多长时间,而且双方的伤亡都不重,因为战斗打响之后没多久,张永成就指挥北洋陆军第五师由城西的汉西门、草场门退到了城外,接着兜了个圈,往南拉到雨花台炮兵阵地去了,然后就从那里往南京城里打炮,炮弹落进城里,玉石俱焚,昔日繁华的商业区夫子庙很吃了些炮弹,昨夜南京居民们听见的炮声就是这么回事。
这炮击毁了不少民居,可是对于徐宝山的部队却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因为当得知北洋陆军第五师撤退出城之后,这支由盐枭队伍改编而成的官军立刻恢复了匪性,手持钢枪在城西、城北一带大肆抄掠,因为夫子庙炮火太猛,他们倒是没敢靠近,这伤亡也就不重,至于那持续了一夜的枪声,则多半是这些兵痞抢劫居民、商铺时用来威胁百姓的枪声,真正用于战斗中的弹药却是所费不多。
这场南京城里的闹剧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基本上谢幕,张永成的北洋陆军第五师首先停止了炮击,然后徐宝山的部队也吹号收队,满载战利品归营,这之后,孟恩远的部队才敢上街执行戒严令,在这场北洋闹剧中,这几位大人物倒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虽然军队损失不是很严重,但是对于南京城里的百姓们来讲,这场战斗让他们损失惨重,就连洋人也遭了池鱼之殃,虽然目前尚未发现有洋人在战斗中死亡,但是作为各国派驻南京的外交官,维护本国侨民的在华利益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这不,天刚亮没多久,英国、日本、美国、德国驻南京领事就登门造访,向孟恩远孟巡阅使递交了一封联名抗议书,抗议北洋方面未能尽到维持城里秩序的责任,并要孟恩远亲自向各国领事做出“让人满意的解释”,否则,此事将损害中国与各国的关系。
焦头烂额,这个词用来形容孟恩远现在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和孟巡阅使一起焦头烂额的还有北洋中枢派过来的全权代表陆建章,两人现在正坐在会议桌前,看着那桌子上放着的那封各国领事联名抗议书愁眉不展,会议室里的人也不多,总共就那么十多位,都是孟恩远、朱家保等人的亲信。
屋漏偏逢连阴雨,现在北方的形势尚未完全稳定下来,这东南又闹出这么一场变乱,就靠孟恩远、朱家保、陆建章等人的力量,远远不足以充当这东南的北洋中流砥柱。
“报告!派去联络徐宝山的人已经回来了,没见着徐宝山的人,只见着了他的一个副官,那副官说了,孟巡阅使的命令当时是通过电话下达的,至于里头说话的那个人到底是否是孟巡阅使本人,徐宝山也不清楚,反正他是支持孟巡阅使的。”
一名副官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一名军官,正是刚才孟恩远派去联络徐宝山的人。
“放屁!老子什么时候用电话给他徐宝山下达过解除第五师武装的命令?若是真有那通电话给他,他为什么不派人过来复核命令?就这么拉着队伍去打张永成,他这是在支持我?他这明明是在给老子拆台!现在他也不过来,这不正说明他做贼心虚么?”
孟恩远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如果说他以前还认为徐宝山确实是支持自己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陆建章告诉过他的话了,那个徐宝山之所以支持他孟恩远出任东南巡阅使,完全是一个阴谋,就是为了离间他与张永成,挑唆他跟张永成斗,然后由他徐宝山徐镇守使从中渔利。
陆建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好不容易拿出个能让孟恩远和张永成都满意的调解方案,却因为昨晚的那场战斗而毁于一旦。
现在,徐宝山借口奉命解除张永成部队的武装,又给孟恩远和张永成之间的这团火上浇了瓢油,要想弥合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比登天还难了。
“报告!派去联络张永成的人回来了,他带了张永成的一个口信。”又一名副官走进会议室,但这话却说得不利索。
“什么口信?”孟恩远扭头望了过去。
“张永成说,孟巡阅使两面三刀,他是不会再听孟巡阅使的话了。”副官想了想,虽然尽量将话说得客气一些,但是这“两面三刀”却是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替代词。
果然,孟恩远脸色更是难看,但是不等他发作,坐在他身边的陆建章拉了拉他的衣角,然后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坐回去。
孟恩远颓然落座,脸色阴沉的看着面前那封列强领事抗议书,沉声问道:“朗斋,你说此事如何应对?现在张永成摆明了要跟我作对,难不成,我还真得将这个‘东南巡阅使’的位子让给他坐?明明是他的炮兵向城里开炮,列强领事们抗议的是他张永成,不是我孟恩远!我现在若是将东南巡阅使的位子让给张永成,那岂非是告诉别的将领,想做大官就得有胆子向百姓开炮么?如此,以后的北洋恐怕就成土匪窝了。”
这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但是在陆建章听来,这就表示,孟恩远绝不会接受亲信刚才的建议,将这个“东南巡阅使”的官帽子让给张永成,说到底,孟恩远官瘾太重,不肯让别人骑在自己头上,在这一点上,他不如朱家保,朱家保倒是对这官位看得很轻,他在意的还是北洋的团结。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就算是孟恩远肯将东南巡阅使的位子让出来,但是张永成也未必能坐这个位子,现在列强领事们已经知道昨夜是谁的部队在向南京城里开炮,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张师长,这官司肯定会打到北洋中枢去,到时候徐世昌雷霆震怒,就算他张永成做了东南巡阅使,只怕也是坐不久的,说不好,北洋还会将他张永成推到前头去当替罪羊,以此平息洋人的愤怒。
“曙村,你消消气,张永成一介武夫,做事不计后果,确实不是做东南巡阅使的料,就连北洋南进第一军的总统官他也做不了,咱们马上向中枢拍发电报,请中枢迅速解除张永成的职务,此次炮击南京之事,由张永成一人负责,与我们无关。”
陆建章的话让孟恩远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于是问道:“徐宝山假传军令,攻击第五师,这件事又该怎么算?”
陆建章扫了眼在座的其他军官,然后沉声说道:“曙村,以我们现在的力量,能同时对付张永成和徐宝山两个人么?我们只能拉一个打一个,现在我们首先应该解决的是张永成。”
“为何不拉张永成对付徐宝山?好歹张永成是北洋自己人。”一名参谋不同意陆建章的意见。
“是啊,张永成毕竟是北洋的人,徐宝山一个土匪头子,又不听命令。”另一个军官也随声附和。
但陆建章有自己的看法,他沉声说道:“洋人指名要严办张永成,难道诸位觉得就凭我们的力量能够拉张永成一把么?现在中枢有求于洋人,绝不会在此事上开罪列强。至于那个徐宝山,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王八蛋,但是现在还是要稳住他,稳住徐宝山就等于稳住了东南局势。现在北方局势尚未平静,若是东南再乱起来,咱们北洋可就树倒猢狲散了。”
陆建章这话说得诛心,在场众人无不皱眉,只有孟恩远僵着表情,等他回过味来,急忙问道:“现在放过徐宝山,那以后怎么办?他要是再不听命令,咱们岂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韩信尚且受胯下之辱,现在我们忍,是为了北洋的大局,不是怕了他徐宝山。现在,我们首先必须把北洋陆军第五师的军心给收拢起来,张永成是不能呆在第五师了,但是张永成走了并不代表第五师也会跟他走,第五师是北洋的部队,不是他张永成的部队,只有把第五师整顿起来,才有力量收拾徐宝山。”陆建章对于众人的迟疑很不以为然。
“朗斋,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谨慎了。别忘了,现在咱们手里还有两艘军舰呢,刘司令亲自坐镇军舰,只要咱们陆军配合得好,收拾徐宝山不成问题啊。”孟恩远说道。
“曙村,你还没想明白么?如果这真是一个由联合阵线设下的局的话,那么,南京越乱,联合阵线就越高兴,一旦咱们在城里跟徐宝山大打出手,你以为,杭州那边的联合阵线的部队是在看热闹的么?他们就不会趁机席卷北上,一口气吞下江苏?”
陆建章的话让孟恩远有些不服气,孟恩远说道:“现在南北停战议和,这是各国公使联名作保的,联合阵线如果胆敢破坏停战和谈,洋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没有那个胆子来打南京的。”
“没错,联合阵线那帮国会议员没有这个胆子,但是他们的那位委员长赵北有这个胆子!你以为他赵北是靠什么起家的?靠洋人么?错了!他靠的是一帮头脑发热的革命青年!你们北洋南进第一军没跟河南那边的联合阵线见过仗,他们那些部队跟杭州那边的联阵部队根本就不一样,你们千万别被杭州的那帮民军部队给骗了!无论是组织、装备,还是革命热情,赵北手下的部队都远远好于杭州那边的联阵部队,就凭这个,赵北完全可以再次破坏和平谈判!因为他有实力。现在,就连南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北洋南进第二军在河南全军覆没了,联合阵线的部队士气正旺,只要那个赵北下令,我相信,杭州方向的联阵部队肯定会大举北进,如果咱们自己再乱成一团的话,那就是前门进虎后门进狼了。”
陆建章的话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都开始分析这里头的利弊,虽觉陆建章说得有些道理,可是众人也多半对这位“钦差”有些抵触情绪,现在虽说孟恩远是东南巡阅使,可是众人怎么看,这城里的最高军政长官都是孟巡阅使的这位儿女亲家。
“朗斋,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先给中枢拍电报,详细禀明昨夜战斗的前因后果,然后你陪我去各国领事馆,跟那些洋人道歉,好在似乎没有洋人死伤,也没有洋人商馆被毁,不用中枢赔款,也不用签什么条约。对了,咱们再从太湖那边调些部队回来,现在南京城防空虚,就靠咱们手上这点部队,我这心里悬得慌,如果再起什么变乱,咱们北洋可就没法控制了。”
孟恩远的话让在座的军官们都很失望,他们这才发现孟巡阅使对这位陆钦差是言听计从,指望他扭转这东南的局面,恐怕是不可能了。
不过,虽然孟恩远对陆建章言听计从,但是并不代表陆钦差领情。
“曙村,我不能陪你去领事馆,我要去徐宝山那里走一趟。”陆建章说道。
“为何?”孟恩远有些奇怪。
“为了稳住他!无论如何,在中枢解除张永成职务的命令过来之前,咱们就必须把这徐宝山当成大爷给伺候好了。另外,对于刚才我们商议之事,诸位务必守口如瓶,谁都不要说,不然,走漏了消息,这南京就有好戏看了。”
陆建章长叹一声,这声叹息带着三分无奈,但也同时带着七分彷徨。
现在的北洋中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