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冤家宜解不宜结
张园茶室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中式风格,底下一层接待普通客人,上头那层是雅间,接待贵客,邹廷弼就在二楼等候梁士诒。
在张叔和的陪同下,梁士诒上了二楼,走进最西头的一间雅间。
雅间里头坐了两个人,一中一洋,那个中国人正是中华金融联合银行的老板邹廷弼,至于坐在他身边的那名洋人,梁士诒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梁先生别来无恙啊,邹某冒昧相约,冲撞之处还望梁先生海涵。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我们之间有误会,邹某倒是愿意与梁先生和解。”
邹廷弼迎上几步,这礼数是做得十足,轻飘飘几句话就将两人之间的过节揭了过去,这倒是让梁士诒很是惊讶,急忙也与对方见礼。
那个洋人也跟着邹廷弼走了上去,用很地道的中国官话向梁士诒打招呼。
“你好,梁先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上次北京一别,恍然已是数月时间,不过上次我是作为美国的外交人员与梁先生见面,而这一次,我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与梁先生叙旧。”
这个美国人一开口,梁士诒这才想起此人是谁,于是与对方握手寒暄,说道:“原来是领事馆的翻译先生,很遗憾,上次与司戴德先生在外务部只谈了几句,尚不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
“我叫马文,现在已调去美国驻华公使馆,继续为司戴德先生做翻译。”美国人很客气的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梁士诒。
梁士诒接过名片,看了看正在微笑的邹廷弼,问道:“刚才在外头,叔和对我说,邹先生想跟我说几句知心话,不知邹先生有何指教?梁某洗耳恭听。”
邹廷弼说道:“梁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其实邹某此来,是与梁先生商议京汉铁路赎回事宜的。”
对方如此直白,倒是很出梁士诒意外,略微迟疑片刻,梁士诒说道:“京汉路赎回一事,本是中枢政府主持,邹先生何以要横生枝节呢?”
“邹某是财政部高级顾问,此事关系政府财政,我焉能不关心?据我所知,现在财政部一贫如洗,就连维持政府日常开支已很成问题,哪里还有钱去赎京汉路?”
邹廷弼这话直击痛处,梁士诒不由拧起眉头,沉声说道:“交通银行可以发行股票筹集资金,赎路资金用不着财政部发愁。”
“发行股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筹集到赎路款,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京汉铁路由外国财团控制么?另外,邹某听说比利时财团立场非常之强硬,附加条款非常之苛刻,谈判很是艰难,如此,邹某焉能不急?”
“那邹先生的意思是?”
梁士诒试探着问道,然后看了眼那个美国人马文,他也很清楚美国财团对中国铁路的“热心”。
“现在邹某成立了一家新银行,此事梁先生也一定知晓,我的这个银行虽然刚刚成立,不过这财力倒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或许比不上外国银行,可是在这国内却也算得翘楚了。”
邹廷弼言语之间颇为自信,这让梁士诒很不痛快,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梁士诒主持京汉铁路赎回事宜,现在他最头疼的就是赎路资金问题,他的交通银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资金,而发行路权股票也是困难重重,相比交通银行,邹廷弼的那家中华金融联合银行就财大气粗的多,因为就在前天,联合阵线庶务委员会已经通过决议,宣布将其控制下的各省军政府财政收入全部存于“华联”,这实际上就是宣布将华联作为联合阵线的“中央银行”,可以想象,在联合阵线强大武力的保障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华联存款,这样一来,华联可以动用的流动资金将非常惊人。
反观梁士诒的交通银行,由于不得不支撑北洋军的军费,现在的交通银行基本上已成了一个空壳,资金周转也谈不上了,向民间筹集资金,却也因为北洋势力的衰退而举步维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梁士诒仍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比利时财团周旋,他心里很清楚,越是在这种时候,北洋越是不能中断京汉路赎回谈判,否则,北洋集团将在政治上继续失分,现在的北洋已经没有退路了,再往后退,就摔下悬崖了。
邹廷弼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个要害,所以才会在京汉路赎回问题上出动出击。
“邹先生的意思是,你肯向交通银行拆借?”
梁士诒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对方肯进行同业拆借的话,倒是值得一试,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也明白,对方绝对不是来雪中送炭的,考虑到邹廷弼的联合阵线背景,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陷阱。
“不是拆借,而是联手。你的交通银行与我的华联银行联合组建一家铁路控股公司,将京汉铁路从比利时财团手里赎回,将其变为商办,如此,既可收回国民权益,也可借此进一步攫取利润,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邹廷弼的话让梁士诒非常吃惊,因为他的交通银行表面看上去是商业银行,可是实际上却是由北洋中枢控制的金融机构,此次京汉路赎回谈判也是在外务部的协助下进行的,而不是简单的商业行为。
“邹先生莫非不知道,此次赎路谈判实则是外交行动么?”梁士诒问道。
“按照国际公法,不是!”
回答梁士诒的人不是邹廷弼,而是那个美国人马文,他一本正经的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合同的油印件,说道:“这是我们美国方面得到的《京汉铁路修建章程》,这也是当年比利时财团与大清国政府签订的正式合同的副本,根据我们美国商务律师的研究,这份合同是一份纯粹的商业合同,与政治和外交均无法律之关系,所以,在我看来,此次赎回京汉路的谈判完全是一次商业谈判,无论是贵国外务部,还是比利时外交部门,均无权干涉此事。”
梁士诒愕然道:“马文先生,莫非美国财团也对京汉路感兴趣?”
这话太过直白,让马文一时有些接不上腔。
邹廷弼说道:“是这样的,我的华联银行虽然资金较为充裕,可是毕竟才刚刚成立,一时也拿不出足够的钱去赎京汉铁路,现在美国财团也有兴趣入股京汉铁路公司,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于是就请马文先生一起过来了。”
“请外国公司入股,那跟不赎路又有何区别?”梁士诒翻了翻白眼,倒是没给对方留面子。
“当然是有区别的。现在的京汉路由比利时公司完全控制,虽然前段时间的战争破坏了比利时公司的管理制度,不过现在已经和平了,比利时公司正在通过法国向贵国中枢施加外交压力,希望恢复他们的权益。如果我们联手把京汉铁路收回来,那么,我们美国公司只占有总股份的百分之三十,另外的百分之七十由中国财团控制,控股权在中国一方,怎么能说没有区别呢?我们美国商人需要的只是利润,我们不需要什么附加的苛刻政治条件。”
马文一本正经的分析了一番,这使梁士诒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个办法还是很有可行性的,但问题在于,这件事根本就不是梁士诒能够做主的,这件事必须得由徐世昌定夺。
“两位来意我已清楚了,不过京汉路赎回一事关系重大,不能不报中枢批准,我可以将你们的建议呈报中枢,若是中枢不批准,我也无能为力。”
梁士诒摇头叹息,这一半是在叹他自己无权,另一半也是在叹中枢没钱,如果有钱的话,何必仰人鼻息呢?
邹廷弼说道:“梁先生,你我都是中国人,自当为国家效力。现在咱们应该联起手来,跟那比利时财团斗上一斗,把京汉路的赎款价码给压下去,好歹帮中枢一把,也壮壮咱们中国人的胆气!另外,梁先生未免过谦了些,你现在主持赎路事宜,你的话在国会那边是一言九鼎,就算中枢不同意这个商业方案,你也可以直接向国会呈报这个方案,咱们中国太穷,仅靠自己筹集资金,这铁路事业在短期内无论如何也发展不起来,咱们还是应该大胆利用外资,只要注意别丧失了国权就行。”
“邹先生,你不必说了,这个道理我懂,要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现在这年头,讲究的就是比拳头,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我们的建议,武夫们未必听得进去。国会?那就是一个摆设罢了。”
梁士诒这话里有话,正打算再发些牢骚,却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哗,于是打发一名仆人去打听,那仆人很快转回,手里拿着一份刚出版的快报。
那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标题格外醒目:
“国会总统弹劾案爆发!”
梁士诒大吃一惊,细看之下,不由更是大惊失色。
原来,就在上午的国会会议上,以黎元洪、汤化龙为首的一帮议员发起了弹劾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的国会议员签名活动,现在已经搜集了不少议员的签名,只要签名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形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决议案,然后就可以在国会开会弹劾徐世昌。
而此时,距离徐世昌正式就任民国大总统不过短短两天时间。
弹劾徐世昌的理由有两个:第一,京城旗人骚乱,徐世昌弹压不利,不仅使国民遭受重大损失,而且也影响了中外邦交;第二,徐世昌在“东南巡阅使”继任人选的问题上处置失当,导致北洋南进第一军在南京城中内讧,使南京居民蒙受生命、财产重大损失,并影响中外邦交。
这两个理由看上去很是充分,就连梁士诒也一时找不到充足的理由为徐世昌开脱。
梁士诒向邹廷弼和马文望去,却见两人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很是平静,好象他们早就知道一样。
黎元洪和汤化龙都是联合阵线的国会议员,而现在,国会参众两院也都为联合阵线所控制,一旦这个弹劾总统案提交国会表决,徐世昌很难继续在民国大总统的位子上坐下去,因为根据宪法,一旦总统遭到国会弹劾,他必须自动请辞。
国会,到底还是有些实际用途的,不仅仅只是摆设。
想到这里,梁士诒心中顿时一凉。
这北洋果然是已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或许,确实该为自己找条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