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隐忧

第285章隐忧

炎炎烈日之下,上海南市招商局码头上人山人海,缙绅、军人、教员、学生、苦力,各色人等摩肩接踵,许多人手挥五色旗,高喊革命口号。

码头的一等栈桥下搭了座花坊,彩旗飘扬,军乐队站在花坊边列队,跟着指挥的节奏演奏着铿锵的外国军乐。

在这喧闹的气氛中,一艘悬挂着五色旗的客船缓缓靠上了码头,码头上等候已久的人们纷纷翘首张望,不少人甚至还向前挤了过去,不过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军警拿木棒赶了回去,码头上一时有些混乱。

一艘拖船“吭哧吭哧”的靠上客船,将这艘已停机的客船推上码头栈桥,客船不紧不慢的下了锚,水手船员们麻利的将缆绳抛上岸并系牢,然后一声哨响,跳板搭上了栈桥。

等在栈桥下的缙绅代表、头面人物纷纷迎了上去,站在花坊前向客船的甲板上张望,不多时就看见几人鱼贯离开客舱,走上跳板,为首一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一身笔挺的深色洋装,头戴窄边礼帽,脚下的那双黑色皮鞋擦得锃亮。

“是陶先生!”

“应该称‘陶领袖’才是。”

“人家是‘国民党’的领袖,叫‘党魁’更合适些。”

“非也,非也。听说他们这个党派实行‘总理制’,得叫‘陶总理’。”

等候在栈桥下的人已看清对方的相貌,只不过却在如何称呼对方的问题上仍存在分歧,而且他们确实也不能肯定那个正向他们走来的洋装男子到底是否就是那位陶先生。

陶先生就是陶成章,光复会的会长,今日众人要迎接的贵客就是他。

同盟会与光复会在清室退位让国之后就开始了合并的谈判,准备联合组成一个大党,以便在即将举行的国会选举中击败其它党派,掌握国会多数,并借以组成实际上的政党责任内阁。

不过由于在党魁的人选问题上迟迟未能达成一致意见,所以这同盟会与光复会的合并谈判一直拖延到“湘黔事变”时仍未结束,直到湘黔事变爆发,讨逆军组建,讨逆军总司令赵振华拍发全国通电,再次立场鲜明的支持陶成章出任这个联合大党的党魁,这两党合并的事情才算是取得突破性进展,随后河南的奋进会、江西的阎锡山、湖南的龚春台、北洋的唐绍仪也分别以团体或个人名义拍发通电,宣布支持陶成章出任党魁之职,与此同时,同盟会领袖孙文宣布退出党魁竞选,并离开国内,到南洋筹款去了。

至此,陶成章的党魁地位已基本稳固,剩下的就是走个推选程序,毫无意外的以绝对优势被推举为这个新的联合政党的党魁。

这个联合政党叫做“中国国民党”,实行党务总理制,下设十位干事长,组成党务会议,与党魁一同对重大事务做出决策。

这个联合政党成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参加国会选举,为此不惜修改纲领,拉拢各省立宪派、革命派、自由派、虚无派所组成的小党,用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争取国会多数议席,用于牵制民国大总统的权力。

不过随着湘黔事变的爆发,南方革命党同仇敌忾的斗志让所有的党员都意识到,或许,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和正式大总统选举都可以成为这个联合政党的用武之地,占据国会多数议席固然令人满意,可是如果趁机将“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撵下台去,那么,在正式大总统的选举中,革命党人未必不能胜出。

看到了这一点,国民党决定正式提名陶成章为本党唯一“正式大总统”候选人,作为袁世凯的竞选对手参加正式大总统选举。

如果国民党既能控制国会也能控制总统府的话,那么全国的权力就掌握在其手里了。

为了在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中立于不败之地,陶成章决定率领政党代表团巡游南北各省,既是为了宣传这个国民党的主张,也是为了进一步稳固党魁的地位,并与各地实力派人物联络感情。

作为中国乃至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上海正是陶成章巡游演讲的第一站,为了欢迎这位“中华第一大党”的领袖,同时也是为了尽快确立议会政治,统一全国政令,上海周遍工商各界普遍推举代表,到码头欢迎陶先生的莅临。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欢迎仪式的规模远超当初同盟会领袖孙先生归国时的那次欢迎仪式,不仅华界代表众多,就连上海外国租界也派来了代表,甚至连袁大总统也派出了特使,站在招商局码头上恭迎陶先生。

用租界洋文报纸的话来讲,这码头上那就是“盛况空前”。

在众多的欢迎者中,李燮和是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因为他的身份非同寻常,他不仅是原光复会的高级干部,现在也兼着“党务会议干事长”的职务,在党内的地位仅次于陶成章。

这个联合政党共设十位干事长,同盟会、光复会各占其三,另外四个干事长则由其它小党推选,凡遇重大事务,均由十干事长开会决定,由此即可看出这“干事长”权力之重。

李燮和之所以被内定为国民党干事长,主要是因为他在党魁人选这件事上出力甚多,他前段日子远赴武汉拜会赵北,为的就是这党魁人选之事,可以说,他为光复会领袖的胜出立下汗马功劳,推举他做干事长,就是为了酬功。

前些天李燮和由武汉返沪,正好赶上陶成章决定巡游上海,于是便在这里逗留多日,前几天他被各界人士推举为礼仪官,全权主持欢迎仪式,并由他将一份本埠党员名单亲手呈给陶成章,至于袁世凯袁大总统的全权欢迎代表王士珍,则成了他的陪衬。

在众人的簇拥下,陶成章走上招商局码头,李燮和领着各界人士代表迎了上去,双方站在花坊前寒暄、引见,很是客气。

谦让一番,最后还是由上海市代理市长王士珍致辞,代表上海各界人士欢迎陶总理的莅临,陶成章免不了要客气一番,原准备就在码头上发表演说的,但是考虑到旅途劳顿,王士珍建议先在招商局稍事休息。

进了招商局签押房,王士珍只陪坐了片刻,便借口布置会场离开了,其他人也识趣的退下,屋里只剩下国民党的一帮高级干部。

没有了外人,这些人说起话来也就直白些了。

“味根还没有回来么?”陶成章询问李燮和。

作为光复会高级干部、安庆首义的大功臣,熊成基可谓劳苦功高,在党魁的人选问题上他也一直坚定的站在光复会一边,所以,他现在也是国民党十干事长之一,至于光复会的另外一名干事长,正是现在的讨逆军总司令赵北赵振华。

“熊味根留在武汉,做了赵振华的高级军事参谋,为出兵援湘、援黔出谋划策。现在已在长沙,昨日还拍来一封电报,问起总理访沪的事情。”

说到这里,李燮和拿出一封信,交给陶成章,说道:“这是熊味根前几天托人送来的,是给总理的信,里头还有一张美国花旗银行的汇票,五万圆鹰洋,这是赵振华为光复军提供的第一笔协饷,可以供两个步兵师一个月的开销。”

“两个师的协饷?这是怎么算的?”陶成章有些奇怪。

“这是按照共和军乙种师的军饷标准算的,每个兵每月两块大洋的军饷。这个军饷标准确实低了点,不过现在川鄂两省财政也很拮据,西康建省工作也需要财政接济,援湘、援黔更离不开军费,所以不能按照甲种师的军饷标准协饷,现在连共和军也只有两个甲种师。”

李燮和解释得很清楚,陶成章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将信封拆开,看了看那封信,然后将那张汇票交给站在身后的一名道:“你马上向浙江拍发电报,请他们速派人过来领饷,先把上个月的欠饷补发一部分,好歹将军心稳下来再说别的。”

“我们同盟会部队的协饷呢?”坐在陶成章身边的黄兴急忙询问李燮和。

不待李燮和回答,陶成章却说道:“克强,现在既然合并了,就不分什么同盟会、光复会了,这协饷都是国民党的。将来南方各省的革命军都要整编到一起,作为国家的军队,如果本党赢得国会和总统选举,就连北洋军也要编入这支国家军队。”

黄兴点了点头,也没分辩什么,只是向李燮和望去,显然仍惦记着那协饷。

李燮和说道:“赵振华一共给了两张汇票,一张由熊味根送来,另一张听说是交给了谭石屏,你若想要便去找谭石屏。”

“谭石屏也回上海了?他今日怎么没有过来?宋钝初为何也不见踪影?”陶成章有些奇怪,看了眼坐在身边的黄兴,见他有些尴尬。

现在两党已经正式合并,两党的党员也正在重新登记,不过两个革命组织之间长期的隔阂与龃龉却不是短期内就可以消除的,现在陶成章因为地方实力派的支持就任党魁,光复会固然兴高采烈,但是同盟会中却有不少人对此顾虑重重,这从现场欢迎队伍中的成员就能看出来,知名的同盟会人物没有几个,至于黄兴,根本就是和陶成章一起从杭州过来的。

同盟会三巨头,孙文、黄兴、宋教仁,到场的只有一个黄兴,这确实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黄兴也觉得奇怪,因为宋教仁在党魁人选的立场上很灵活,对陶成章就任党魁并没有什么意见,而且他对两党合并之事非常热心,按说今日欢迎仪式应该到场的,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到现在也没露面。

想到这里,黄兴向李燮和望去,希望他能给个解释。

“谭石屏是昨日刚到上海的,讨逆军和平接管长沙的当天他就从武汉乘船过来,本来昨晚说好了要与宋钝初一起过来迎接总理的,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直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

李燮和的话让陶成章的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一下,正欲再问,却见签押房外人影一晃,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签押房,前头那人正是人称“白谭”的谭人凤,跟在他身后的那人也是陶成章的熟人,同盟会二号人物宋教仁。

“陶总理驾到,我二人因事耽搁,来迟了一步,万望海涵。”谭人凤与宋教仁做足礼数。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陶成章点了点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与谭宋二人热情寒暄片刻。

谭人凤倒也罢了,宋教仁可是为两党合并的事跑前跑后,如果不是他赶去武汉面见赵北的话,共和军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就亮明支持陶成章的立场。

对于宋教仁,陶成章心里是很感激的,以前两人各自属于不同的阵营,现在两党既然合并,而同盟会里的那块“绊脚石”也消失了,两人的友谊自然是加深了许多。

两人旁若无人的探讨着宪政的前途问题,不知不觉就谈了半个多小时,尚未尽兴,王士珍已派人来告之,演讲台已布置好,请陶总理向国民代表发表演说。

陶成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表,随即带领众人离开签押房,赶去码头西侧的招商局礼堂,在宋教仁的陪同下走上演讲台,开始了他这次巡游南北各省的第一次演讲。

趁着这工夫,黄兴将谭人凤拉到礼堂角落,低声询问他来迟的真正原因。

“还不是因为陈英士?”

谭人凤摇头,叹道:“英士向来看不惯陶会长,对于由他出任党魁一事一直持反对意见,更曾言出不逊,昨日听说我由武汉抵沪,便来找我,发了一通牢骚,说到陶总理要在南北各省巡游演讲时,更是大发雷霆,扬言要给陶总理一点颜色看看。我怕他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在今日借着拜山的名义拉着他去了法租界,免得他到这里捣乱,宋钝初跟我一起去的,所以我们来得晚了点。”

黄兴闻言愕然,却也无可奈何。陈其美一向看陶成章不顺眼,这事他当然清楚,而且作为同盟会孙先生最激进的追随者,陈其美一直对孙先生的“出洋”一事耿耿于怀,认为孙先生是被出卖了。

“英士的性子确实急噪了点。现在同盟会已经解散,但是会中像英士这般不服气的干部为数不少,咱们得想个法子调解调解,不然,咱们这个联合政党虽说组建了,可是人心不齐,只怕也是一盘散沙,没有什么战斗力。”

黄兴叹道,扭头向演讲台望去,话锋一转,说道:“钝初到底是书生意气了些,有些事情不是在国会里投个票表个决就行得通的。”

谭人凤也抬头向演讲台上望去,看了看陶成章,又望了望站在他身边的宋教仁,轻轻的叹了口气,摸出一张汇票,交给了黄兴。

“这是赵振华拨来的协饷,五万大洋。还是赵振华看得清楚,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实力和军队才是真的,跟袁世凯打交道,没点实力是不行的。另外,听说赵振华还让熊味根派人给李燮和送来五十把自来得手枪,说是装备陶总理的卫队,免得被小人所乘。”

“哦?赵振华倒是心思缜密。听说共和军里有一支神出鬼没的‘光头部队’,若是能让他们保护陶总理,就更稳妥了。”

黄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向站在演讲台一侧的王士珍望了过去,却见对方面带微笑,不时带头鼓掌。

“好一个‘北洋之龙’,逢场作戏的本事倒也不错,你在这里微笑鼓掌,那位坐镇北洋的袁世凯呢?他现在恐怕已是寝食不安了吧。”

黄兴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有些话想讲,但又不知从何讲起。现在陶成章和国民党准备向民国大总统的宝座发起冲击,可偏偏袁世凯那头却是无动于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现在这种局面,按照常理推测,袁世凯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或许,这正是黄兴的隐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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