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师兄?”萧淼清扣门后得了应允入内,打眼却没有立刻看见张仪洲,只能往里又走了几步,顺利看见在靠窗的软榻旁打坐的张仪洲后,他才继续说,“师尊已经走了。”

“师尊准我完成这次历练以后再与你们一同回到宗门。”这话才是萧淼清要说的重点,之前怕随时被送回去的忐忑再也没了。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仪洲在打坐,他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内涌动在每一条经脉当中的层层魔气,只是相较于最开始两种矛盾体在身躯内互相争斗的情况,似乎有融合的征兆。

恶念不再一味想要争夺张仪洲躯体的控制权,而是从细微的能够影响张仪洲的地方出发,无时无刻动摇他的心神。

只是萧淼清看张仪洲的神色,叫他看不清楚好坏,能感受到的唯有师兄语气当中千钧万钧重的生硬,好似在竭力克制什么。

思及自己力竭昏过去之前,栾亦和闻淳吵嘴的那点小闹剧,萧淼清还是觉得该给自己正正名,“还有就是之前栾凤和闻淳他们讲的那些话,其实是栾凤为了保护我才对庙祝那样说的,并没有其它意思,也并不是想要冒犯我。”

比如此刻,恶念在张仪洲心中嗤笑一声。

“听见了吗,小清在为谁说话,他可不觉得被称作谁的妻子是冒犯他的话,看清楚吧,从小清下山开始,一切就都变了,他可不是要你守着护着,留在宗门不舍得叫他下山的那个小师弟了,从下山开始,凌时,闻淳,栾凤,还有那条鲛人,怎么好像除了你以外,谁都能碰他一个指头?”

“就连师尊,难道你不觉得他虚伪极了吗?在宗门时,师尊如何责令你克制心神,不许多走近小清半步,他自己却想把小清永远留在身边。”

“什么克制才是为了小清好,可笑,难道看着小清被人争抢才叫为他好?”

“你与生俱来的这根骨,难道不是为了和他作配吗?”

萧淼清看张仪洲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心觉奇怪,忍不住开口又叫了他一声以作提醒:“大师兄?”

恶念的声音原本层叠交错在张仪洲的脑海里回荡不跌,直到萧淼清开口,张仪洲的心神才好似瞬间被拉回了躯壳里,他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萧淼清,两人对视几息,张仪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人色。

只不过,张仪洲并没有如萧淼清预料的那样冷冷淡淡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简单打发自己回去,而是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

张仪洲本来就长得好看,姿容绝顶,忽然一笑灿若桃李,叫无防备的萧淼清愣住。

因为这笑容虽然好看,但却叫萧淼清觉得生疏。

好在张仪洲开口,语气却又将萧淼清的疑虑拉回来。

“我知道了,这本不算大事,你何必挂心,你受了伤还没完全修养好,回去好好修养吧。”

萧淼清合门出来回到自己房里,看见了还放在床边的乾坤袋,里头拉拉杂杂不少东西,大都是他下山以后才放进去的。

其中摆在最上面的就是张仪洲给他的那枚玉笛。

萧淼清拿出来放在掌心,想起自己自从得了这玉笛后还未仔细看过。此时不错眼地放在眸前盯了一会儿后发现这玉笛的质地并不全像玉,然而这样莹莹润润散发微光的玉白色材料是什么,萧淼清就不清楚了。

这大约是某种他不知道的珍贵奇材吧,他记得凌时还曾多看了这玉笛几眼咧。

说起凌时,上次两人的见面现在想起来还叫萧淼清心有余悸,他顺着看见玉笛下面的拨浪鼓,此刻却不敢再拿出来。

扔了好像也不太好,萧淼清干脆将乾坤袋掩好,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说张仪洲还叫萧淼清好好休息,可是萧淼清现在却没有休息的心思,他想去街上看看外面的。

单从师兄师姐们口述出的情况还不够直观。

其他师兄师姐还在为之前的事收尾,萧淼清也不欲再在兰通城引起什么麻烦,他只简单去了神君庙外站了站。

神君庙果然未收到这次事情的影响,香火鼎沸依旧不减,甚至在萧淼清看来还有胜过以往的态势。

他注意到好些信徒在从神庙出来以后,总在经过某个路口时会被悄悄拉住,密密切切地被带到个小巷子里。大约过个小半刻钟,进去的人就会或者满脸笑容,或者略带遗憾地走出来。

萧淼清起了好奇心,靠近那条小巷,从外头看进去,是有几个挎着篮子的人蹲在那里似乎在售卖什么。

萧淼清多站了片刻,终于等到那篮子上盖着的布被掀开的瞬间,里头露出的竟然是森森然的白骨。

再结合这些信众掏钱讲价的样子,那卖的是什么骨头昭然若揭。

萧淼清心口瞬时涌起一股难言的义愤,他大步走进巷子里呵斥道:“你们在这儿卖的是什么?”

蹲着的两个小贩先是被他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只是抬头看见是这么个年轻人,又不怕了,只拽进自己手上的篮子:“我们卖什么关你什么事?去去去,别打搅我们做生意。”

旁边站着的两个信众也只是看了萧淼清一眼后,又无所谓地继续问:“真不能再便宜点了吗?我出门也没带几个钱,下次再进城不知什么时候了。”

这条巷子距离神君庙正门很近,背后靠着的还是神君庙的院子。

两个小贩就坐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的台阶上,萧淼清抬头看见那门中间细微的缝里还有两只黑漆漆的眼睛,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孩童的好奇的目光。

上次被解救出来被祭祀了的孩子就在神君庙中,这双露出来的稚童的眼睛,很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女童之一。

女童的眼睛里只有好奇,没有恐惧也波澜。

另外有个妇人也注意到门内的眼睛,最开始被吓了一跳:“哎呦那是。”

随后被身边同行的人解释了才了然,“原来是他们。”

大家跟着一起看向门里,眼中微微闪动着的是热切,打量的目光犹如在看菜市肉摊上的猪肉,门内与门外,无声的白骨与安静的女童,萧淼清的心被突如其来狠狠刺了一下。

他呼吸发紧,双手成拳头,很想问问这些人如何做到如此麻木自堕,然而他也知道一切根由并不在此。

还是于金本来远远跟着萧淼清出来,片刻后不见他身影,追过来才看见萧淼清被这场面气得够呛的样子。

于金身为魔族,在兰通城里倒是比萧淼清出手方便得多。

他将萧淼清拉到身后,上前一脚把那两筐子骨头踢翻,一时白花花的骨头滚了一地,吓了买骨头的客人们一跳,也叫两个小贩哎呦起来。

赶在众人开口之前,于金就骂道:“在这儿拿狗骨头充什么数!”

原本小贩还急赤白脸欲吵嚷,买主们也不满,然而于金这话一落音,买主惊愕,小贩心虚,场面情况倒是猛然间就变了。

付了钱的客人拉住小贩叫他们换钱,又把装好的骨头抽出来打打砸砸的,没付钱的也跟着在旁咒骂小贩:“黑心黑肝,不做人事的,我辛辛苦苦攒的钱是叫你们这么骗的吗?”

前后对比起来颇为滑稽。

直到萧淼清被于金拉着出了巷子,萧淼清才想起来问于金,“你怎么知道那是狗骨头?”

于金笑了笑说:“倒也不是我眼力好,只是这两天咱们城里是个地方就说有门路能弄到那些骨头,可终究城这么大,骨头就那么点,哪里够他们这些小贩找来叫卖的?这两日用其他骨头充数冒出来的争吵已经是不清了。”

他见萧淼清的神色低落,又安慰似的说:“您也别太往心里去,老百姓么,都是这样的。”

萧淼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并不相信百姓生来就是这样的,这是扭曲的教化与引导,为了上位者的利益延绵陋习,积重难返所造成的结果。

只是单单认识到这点没有用处,如何改变才是问题的症结。

——

“发什么呆?”

萧淼清坐在马车前,屈膝以手肘相抵托住自己的腮,微微出神。

闻声回头看见是骑马经过他身侧的张仪洲,回答道:“我在想功法上的问题。”他说完想起什么,直起原本有些懒散散的上身,眼瞳明亮地看着张仪洲,“师兄,等稍晚一些咱们找到休息的地方后,我能和你切磋切磋吗?”

张仪洲轻轻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点头道:“好。”

萧淼清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张仪洲打马而过的背影,觉得师兄的性格好似比之前开朗不少。

而背后,萧淼清回头看向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兰通城城门,却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兰通城与他们初到的时候别无二致,可在经过神君庙祭神的丑闻后,别无二致这个词语便免不了多了丝讥讽。

从兰通城离开时,原本由邵润扬与段西音带着的一群师弟们也加入了大部队当中。同门师兄弟人数众多,萧淼清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无论后头是容易还是艰难,是顺利还是阻碍,只要他们有志一同也就不怕什么难关了。

萧淼清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口中低念一道法决,指尖火光微闪,咻的一声冒出一股小小的灼火,在他的指腹轻轻跃动。

火苗熄灭以后,萧淼清另外换了几个法决,又有水,金属,绿植和沙土在他掌心出现。

五行相关的几个小小法术,是萧淼清运用最纯熟的。不过也仅限于在掌心变小戏法似的变一变,没有什么实质用处,所以萧淼清平时也不会用它。

不过现下萧淼清看着自己指尖变换出来的东西,却隐约感觉好像比之前的形态要大了一些。

萧淼清好奇,以另一只手为依托,将火苗轻轻抛过去,火苗在半空中以投射的状态跃至另一只手的掌心,不仅没有和以前一样熄灭,反而还热烈了一瞬,好像是在被抛动的过程当中找到了乐趣。

但在萧淼清几番试探后,火苗还是缓缓在他的掌心熄灭了,一时再掐却也不出来了。

这倒是藏着什么规律,萧淼清不清楚。

萧淼清的法力一向不太稳定,倘若以比喻来说,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漏了的木桶,无论他多努力装水进去,木桶底部的洞却总是使得桶中的水永远装不满。

最开始修炼的时候,为此萧淼清还屡屡挫败,常常缠着薄叙问他如何才能修炼好。

萧淼清只记得薄叙说的“道由心证”,这四个字他反复在心中想过很多次,却一直捉摸不透其中含义,辗转到此刻,萧淼清依旧没能抓住头绪。

从前没有谁怪萧淼清修炼得慢,师门上下没人说他,就连萧淼清自己也未曾觉得这是个什么阻碍。他有师兄,有师尊,怕什么?

但真的入世以后,萧淼清却遗憾自己从前未曾加倍练习。

离开兰通城的路,他们之所以要驾马而非御剑,一来是因为其他外门弟子无法御剑同行,二来则是御剑虽快,但是无疑会错过许多人间村城。

他们现在并非要赶到哪个具体的城市,他们要看的是兰通城之外的,有神君信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当夜天黑之前,他们的车马到了兰通城附近的一处小县。

此地虽然是县城,不过也仅仅有个破落的城墙,几个渔村组成,比萧淼清刚下山的时候见到的青阳城好不了多少。

不过这小县城处于南北交界之地,从来都是接待往来兰通城的客人,为此不仅有些商业,待客也很周到。

而至于这里对神君信仰与否就是个问都不消多问的事了。

萧淼清才入客店,便看见掌柜身后有个神龛,香雾缭绕,将神仙都几乎半遮掩住,不过重点摆的是什么神还是很好认。

萧淼清的目光从上淡淡移开,刚才他们的马车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了沿街商铺中许多店面最显眼的地方都摆了这样的神龛。

店家看见这么些客人,又是欢喜又是愁的,掌柜从柜台后面迎出来道:“哎呦,这,这么些贵客,我们店里怕是住不下了啊。”

他看萧淼清他们的装束便知道不是普通人,不敢先说叫客人们挤一挤的话,不过这小县城里也就他一家的客店还算能够看得过去,便也不怕客人们离开。

“这也不算什么,你们这还有几间房,有几间我们住几间就是了。”付意说。

掌柜看了看账本,如数报上,然而猫在边上等客人们商量。

萧淼清也听见了掌柜说的房间数量,数量其实不算太少,足够他们师兄弟挤一挤睡了、

付意转头去和张仪洲说明,两人低语了几句以后很快朝着师弟师妹们讲明:“客店的房间数量有限,一会儿各自找个伴一块住,两人一间。”

萧淼清在旁空余的桌子上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在意分房间的结果。

闻淳自从听见付意说两个人睡一间房后,心思就活了,他当然想和萧淼清一间房,只不过看看张仪洲心中又犹豫。

几番权衡,闻淳还是色心战胜恐惧,期期艾艾朝着萧淼清走去,想要让萧淼清同他一起睡。“萧淼清,师兄说房间要两个人住了,我在想,”闻淳有些赧然,说话含糊。

萧淼清听他说起住店的事,抬头看去,发现闻淳在说话的时候还瞥了张仪洲一眼,顿时心中有了然的感觉。

闻淳肯定是想和大师兄一间房啊,现在过来这样支支吾吾,大约是要自己给他说情吧。

萧淼清估摸着自己和闻淳的关系,认为这个开口的忙还是无所谓的,便抬手止住闻淳的话:“放心,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闻淳本来有些脸红别扭,闻言眼睛都放光了,“真的吗,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淼清对他露出个笑容,示意闻淳稍等,而后便扭头对张仪洲说:“大师兄,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闻淳年纪又小,你和他一起睡吧,他好安心一些。”

张仪洲看向萧淼清,闻淳也看着萧淼清,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萧淼清握着茶杯本来还想再喝一口的,现下也左右看看,不解其意。

闻淳只感觉张仪洲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后颈上,他顿时感觉后颈一凉。从前如果告诉闻淳,他可以和张仪洲一块儿睡,闻淳能出门放一挂炮仗庆祝,可是现在听说这话,不仅没有任何快意,更有无穷恐惧。

谁要和张仪洲一块儿睡啊,他又不想英年早逝。

张仪洲迈步朝这边走来,取下萧淼清手上的杯子,随手将自己怀中的水袋塞给他,语气和善地问闻淳:“哦?闻师弟是这样想的吗?”

萧淼清还未察觉闻淳的瑟缩,他从善如流接过张仪洲的水袋饮了两口。不知张仪洲的水袋里放了什么水,喝上去分外清凉解渴。

张仪洲在远处的时候闻淳还敢在萧淼清面前搞个小动作,张仪洲走来,那种魔族之间天然的血脉压制感扑面而来,闻淳的嘴几乎都被本能控制,立刻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淼清方喝了半袋子水,听见闻淳的话,也睁大眼睛:“啊?那你不想和师兄一间房,你想和谁一间房?”

在场所有人里,难道还有比张仪洲更加吸引闻淳的吗?

张仪洲也在等闻淳回答。

闻淳低头,看见张仪洲的衣袍下轻轻弥散着的黑雾,原本想要鼓起勇气说萧淼清的名字的魔怔瞬间叫这黑雾惊醒了。

他的余光可见云瑞宗的师兄弟们俱在旁侧各自商议房间分配,没有人注意到张仪洲身上的魔气。

甚至就近站着的萧淼清也没有。

但这已经肉眼可见的魔气,如何会叫人忽略?除非这魔气已经和张仪洲几近融合,融合到了已经快无瑕疵的地步。

闻淳被自己这个发现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催化了这个结果,他只知道现在断然不能触张仪洲的逆鳞。

“我,”闻淳的目光在场内搜寻一番,然后锁定了邵润扬,三两步跑过去拉住邵润扬的手臂,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和三师兄一间吧。”

邵润扬叫他抓痛了手,不知怎么了,不过闻言还是点头:“师弟,你先放手,一切好说。”

萧淼清疑惑的目光跟着闻淳,然后又在闻淳找好同屋后移了回来,他擦了擦嘴角的水,将水袋递还给张仪洲。

等这时候萧淼清想要找个师兄或者师弟一起住时,大家已经基本都凑了一对。

“那我呢,我和谁一起啊?”萧淼清环视着问。

此言一出其他人却都奇怪地看着他。

段西音抱臂笑道:“怎么,有了大师兄你还不知足吗?”

萧淼清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张仪洲与他从一开始就同其他人隔了几步。想和张仪洲一间房的师弟确实不少,只是敢上前问的人没有。

萧淼清自己也没想到张仪洲会主动和自己一间房,毕竟从前张仪洲都是避着他多。

想到自己前面还说要和张仪洲切磋,萧淼清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如今事情已变,大家心境各自变了,萧淼清自觉不必和大师兄分的那么清楚,毕竟两人还有这么多年师兄弟的情分在。

大家各自回房,将自己的东西都存放好,萧淼清便迫不及待要看看自己功法是不是真的精益了一些。只是房间狭小,施展不开,萧淼清和张仪洲说定,一炷香后去县城东门外的一片空地上练过。

萧淼清先行,张仪洲还有些与付意要交代的事情。

城东距离他们的客店也不过是一炷香之遥,萧淼清没走几步便差不多到了地方。

他携着佩剑,腰上缀着玉笛并不忧虑自己的安危,走出黑洞洞的城门时却忽然听见耳侧有人说话:“这玉笛你倒时时带着。”

萧淼清闻声立刻握住佩剑,一边闪离声源处,一边问:“是谁站在那里,快出来。”

其实问也是多问,因为萧淼清一琢磨已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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