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叙来这一趟果然要带萧淼清回云瑞宗。
此刻萧淼清正单独与他在房中求情,若不成,那房门再开的时候就是萧淼清要走的时候。
闻淳前面虽然鼓动萧淼清先回宗门,远离张仪洲,可现在事到临头他又有些后悔。为了父亲的交代,他无法同去云瑞宗,必然要有所割舍。
“萧淼清能够说服你们师尊吗?”闻淳小声问邵润扬。
邵润扬摇头,他告诉闻淳:“我也不知道。”
“师尊已经很多年没有下山了,这次为了小师弟再来,想必是有一定带他回去的决心的,”邵润扬低声解释,“在云瑞宗无人敢忤逆师尊,不过若是小师弟央求,结果也说不准。”
他们这些弟子虽然称薄叙师尊,也是入室弟子中的佼佼者,然而与萧淼清却完全不同。萧淼清是薄叙亲自教养的,幼时敢直接揪着师尊的衣服爬到他肩上,便是长大了,也是唯一一个犯禁后不受身罚的弟子。
紧闭的房门内,萧淼清正在老实认错。
“我不该顽劣惹了血蝅,不该在血蝅解了以后不第一时间回宗门去,”萧淼清认错干脆,然而话锋又转,“但是师尊,我还是想要完成这场历练,我能先不和你回去吗?”
他原本是隔了三五步远跪着的,所有担心师尊找来的前忧在此时化为要面对的问题,萧淼清直接说出自己的意愿后,前忧可解,心中忐忑却更甚,只能抬头觑着薄叙的面色判断对方的情绪。
薄叙的面前放着那只要带给三师叔的鹩哥,鹩哥的屁股毛还没养回来,不过精神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薄叙伸出指尖,鹩哥便抬脚站了上去,他环视这鸟一圈,指尖微动,鹩哥就飞起回到了鸟笼中。
萧淼清试探道:“师尊带这鹩哥回去,算帮师叔走这一趟吧。”
薄叙擦了擦叫鸟站过的指尖:“他何能叫我来走一趟,自己的小宠自己领回去。”
若是在血蝅刚解的时候,萧淼清恐怕还愿意回去的,然而现在邪神一案在他面前铺陈开,他怎么愿意如此没头没尾回宗门去。
“我现在要是回去了,那也是人回去了,心还在这儿呢。”萧淼清见薄叙无动于衷,嘟囔着补充,“若是这样,不就像行尸般,如何修炼呢?”
薄叙闻言终于看过来,轻笑道:“真成了行尸,也许你还乖些,我看没什么不好。”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只有看向萧淼清的目光悠远深邃。
“师尊!”萧淼清以为薄叙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无论如何要带他回去的意思,不免急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临了想到此时不好闹脾气,要愈发放软了身段才好,为此到了薄叙身前又跪下去,仰头看着薄叙,抬手赌咒发誓,“你就让我在山下多待些日子吧,等我回师门去,我一定老老实实修炼,早晚问安。”
“就算是往后越来越难,也许会受伤丢命,也不后悔?”薄叙问他。
萧淼清没有迟疑地点头:“我不后悔。”
他的确为了兰通城的百姓之所作所为感到心冷,可同时又叫萧淼清更觉时间紧迫。人皆有人欲,但向善或者向恶需要被引导。
萧淼清无法眼睁睁看着邪神操弄人欲,又只怪普通人心志不坚冷血麻木。他们所修的道不仅是要做到超脱此列,更要做到荡平世间污气浊气的那束力量。
上一世为情所困,有怨有恨,但若此生为道而亡,则无怨无悔。
薄叙凝视着萧淼清的眼眸,倒体会到一丝命定之感。
萧淼清从来就和他的师兄们不同,这并不完全源于薄叙对他的偏爱,而是从降生时便有的差异。
萧淼清虽身似人族,实际却为灵气所化。正因此他的的根骨至清至纯,世间俗气不得入体,故而修炼才难。
薄叙将萧淼清拘在身边便是不愿叫他识这浊世,如此灵粹耀若珍珠,是薄叙认定这世间唯一能与他相匹之人。可在萧淼清见识了世事常情后,却依旧愿意投身入世。
仿佛薄叙最开始的那些努力俱是无用之功。
但薄叙又难得品觉出一丝趣味,他不在意别人的反抗,但他愿意观赏萧淼清的。就像是偶尔将鸟放出鸟笼的主人,之所以敞开鸟笼是知道鸟儿最后总归会回到鸟笼中。
鸟儿在哪里和主人的意愿有关,与鸟儿无关,任何自由都不过是片刻的幻觉。
淼清这个名字是薄叙亲自取的,越是清澈的水,越是招污引浊。萧淼清下山这一趟已经印证这点,只不过他自己不晓得罢了。
“只是你下山一趟,诸多事情也太胡闹了些,又是魔族又是邪神。”薄叙说,“难道这些也全都是为了历练吗?从前你在宗门时满心胡闹念头,至今未该分毫么?”
萧淼清就猜到师尊要提这个,马上信誓旦旦地说:“我从前是没有想清楚,现在我早将那些杂念都抛诸脑后了,如今宗门当中,师尊就是我排头一个最紧要的人。”
排除情爱之念后,薄叙对萧淼清来说便犹如父亲一般,自然紧要。他话不作假,说出来时自然满脸真诚。
虽明知萧淼清惯有滑舌哄人的习惯,薄叙也不得不说这话顺耳。
“既然如此,”薄叙说,“那就随你。”
萧淼清本来七上八下的心在听见薄叙此言后,瞬时转做雀跃,眼睛发光地仰头看着师尊,嘴上还不忘说好听的,“谢谢师尊,我一定小心谨慎,这次历练完,我定然回到你身边做个安分修行的乖徒。”
薄叙的指尖挑起萧淼清的下巴,指腹微一摩挲,萧淼清乖乖叫他擒住,感受到师尊指腹摩挲过后的一丝微痛,才发现自己下巴上还有磕碰到的伤口。
薄叙指尖渗出微微温热的气,将萧淼清的伤口抚平,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此,阿清算又应了我一件事呢。”
天生灵体,故而世间欲望均无法沾惹了他,薄叙感受萧淼清细腻的肌理,如在看一幅精雕细琢独一无二的画。
越是高不可触,越使人想要攀折,越不可侵蚀,越让人想要玷污。越是不听话的祭品,越是该被独占。
萧淼清的眸光却因为薄叙的话而生出一丝疑惑,什么叫做又答应了师尊一件事,他从前还答应过师尊什么吗?
不过萧淼清想了想,觉得也许自己从前为了开脱免罪,是信口开河说过什么吧。但大不了就是请求师尊宽和,自己必当刻苦的那些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已经说好可以留下,萧淼清便可分出心神再问其他的事。
“师尊,你知道兰通城的神君是什么吗?”萧淼清提到神君二字,脸色暗淡了许多,“为什么人间会诞生这样的邪神?”
薄叙面色不改,垂眸看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萧淼清的话,而是说:“世间之人事物,从诞生即刻起便有命定的最终结果,你我皆同。”
萧淼清有些听懂,又有些不懂。师尊的意思是,邪神的诞生从开始便是注定的吗?
不过此刻薄叙捏着萧淼清下巴的指尖微微加了几寸力道,这才叫萧淼清后知后觉发现师尊的手在自己脸上已经许久。
这个动作在褪去亲近的表象以后,透露更多的是一种掌控欲。
萧淼清的脑海中不知为何隐约闪过一种熟悉感,就好像这样前后左右被摆弄的感受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曾经在他梦中出现的前世今生的支离片段中,他好像切实感受过一样的支配。
然后萧淼清便听见薄叙又说,“只要你在经历过这些以后,不要忘了自己的归属便好。”
而后薄叙才松开了手。
——
闻淳紧紧盯着薄叙所在的那间房屋,眼睛都快酸了,还没见门打开。
直至一阵风波从院中凭空卷起,将树叶花草吹得东倒西歪,顺着腾空的气波被卷走好些枝叶。
闻淳正警醒,邵润扬却望着天空喃喃道:“师尊走了。”
“走了?”闻淳一下急了,跑到院中努力仰头循着刚才那股风离去的方向看,想要从中找到萧淼清的影子。
无奈何天空中云卷云舒,什么踪迹也没有。
闻淳的心情才失落下去,忽然听见那扇紧闭的门被从里头开启的声音,他抬头看去,随后见到萧淼清探身出来。
闻淳的情绪上下颠倒,有高兴又失落,最后还是转为庆幸萧淼清没走。
只不过在见到萧淼清的第一时间,他还是问:“你怎么没有和你师尊回去。”
萧淼清神气叉腰:“还有大事未定,我为什么要回去。”
薄叙来得无声无息,回去也未知会其他人。
邵润扬他们全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唯有闻淳不太自在。他没有从薄叙的目光中看出一丝薄叙对其他徒弟的关心与在意。
薄叙看邵润扬时,甚至包括云瑞宗新一代之中最有名望的张仪洲时,与看花看草没有任何区别。
自从到了云瑞宗,做了挂名的弟子,他常为许多事不自在,又常常说不出这种不自在的来由。
邵润扬见状也快步上前:“师弟,师尊许你留下了?”
萧淼清点头,又左顾右盼地问:“大师兄呢?”
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结果告诉张仪洲,以改脱之前自己无法名正言顺留下的形象。
被自己夹住的尾巴,现在可以放出来啦。
邵润扬指点:“大师兄在房间里打坐。”
他面色如常,可闻淳却一下拉住准备转身离去的萧淼清:“你要去哪儿?”
萧淼清觉得闻淳实在奇怪,明知故问:“当然去找我师兄。”
闻淳松开手,却亦步亦趋跟着萧淼清,待走开几步远离邵润扬后,闻淳才急急道:“现在不是好时候。”
那夜萧淼清昏厥前一刻,闻淳已经感觉到了异常。倘若不是萧淼清昏厥打断,闻淳也许不太敢断定自己与栾凤是否能够安全离开那处。
身为魔族有天然感应,闻淳深深切切感觉得出来,此时的张仪洲虽然看上去正常,但也只有看上去正常而已。
萧淼清不懂他的意思,不知闻淳神神叨叨些什么,只随口说,“什么时候是好时候,难道我现在进去,我师兄还能吃了我不成?”
萧淼清的这句话所透露出来的笃信,以及所发生的事实,却叫闻淳在一怔后忽然开了一窍,明白了自见到薄叙后产生的困惑。
张仪洲与薄叙最大的不同,并不是他们生性凉薄与否。也许萧淼清本身都并不是这差别的关键,只是这差别体现的一种辅助存在。
张仪洲与薄叙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克制与放纵。
一人已经斩断了与此世间的所有牵连,不会为任何人的存在而犹豫。
而另一人纵然身有邪骨,生来便是为了斩灭这方尘世,但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收束自身所有的锋芒与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