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时楼上又上来了两位客人,只是来人脚步极轻,酒楼上闹嚷嚷的,钮清又背对来人,故而一时未曾察觉。
艾华面对楼口,刚好看得见,是以立时低头住口。显然,来人应该是与艾华相识之人,只是此时的艾华却不欲被来人发现而已。
钮清用眼角余光一扫,见来人乃是两位身穿紫袍的老者,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脸孔红如婴儿,瘦者面色黑里透亮。这么两位老人走在一起,形貌长相,不但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而且令人颇有滑稽之感。
两老并肩缓步走到靠南窗边的两个座头坐下,与钮清二人相隔着四张桌子。那桌上原坐了三位酒客,见了二老形貌,又惊又疑,却也不敢发作,只好一起搬到邻桌去挤坐了。
店小二赶紧过去躬身道:“两位老爷子要吃点什么?”
矮胖老者竖起一根指头,说:“一碟花生米,十斤老酒。”
店小二略等片刻,见无别的菜肴,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仍立即吩咐下去。
两老一边喝酒,一边以“蚁语传声”交谈。
矮胖老者说:“老蒲,可发现有何岔眼人物?”
瘦长老者手一抬,将一杯酒倒入嘴里,闷声道:“满楼俱俗,唯小叫花练过几年功夫。”
矮胖老者摇摇头道:“我倒觉得那白衣书生是个扎手的角色。”
“凭什么?”
“凭感觉。”
瘦长老者冷冷地道:“果如此,岂不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随之一阵沉默,两老者自顾自喝酒。他们喝酒也极有趣,左手缩回来将杯中酒倒进嘴里的同时,右手的筷子伸出去夹住了盘中的一颗花生米;右手缩回来将花生米抛进嘴里的同时,左手伸出去迅疾又将杯中酒斟满了;左右交替,一伸一缩,一点也不耽误时间。他们端坐在那儿,整个人除双手的伸缩和嘴唇适时的开合外,其他部位均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他们的眼睛微闭着,似根本就没去看桌上的酒菜,可斟酒夹菜又快又稳又准,令人大为叹服。
稍顷,矮胖老者又说:“你真以为是他老人家?”
瘦长老者沉声道:“什么神龙出世?必定是武林中人在演练极高明的‘御剑术’之类的功夫。可放眼天下武林,除了他老人家外,你说还有谁能有此能耐?”
矮胖老者叹了口气,道:“六十多年了,我们还有哪个地方没有去找过?竟连一点音信都没有。唉!”
“他老人家失踪前,确曾在这一带出现过。”
“可这一带也被我们找过好几次了。”
“现在既有不明来历的高手出现,自然有必要再去探个究竟。”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矮胖老者先开口:“老蒲,‘乾坤堡’危在旦夕,我们不能不管呀!”
瘦长老者不耐烦地说:“那老儿眼高于顶,目无余子,我们干嘛要去管他的闲事?”
矮胖老者沉吟道:“欧阳天虽然狂傲自大,但终不失为一条硬汉子。当今天下武林,也仅存‘乾坤堡’还在苦苦地抗拒着‘武林教’的凶焰。若‘乾坤堡’一垮,整个武林就真的是全屈于‘武林教’的魔爪之下了。再说,欧阳天终究也还是咱们‘天龙’一脉呀。”
瘦长老者长叹一声,道:“唉——自从盟主失踪,威震天下的‘天龙盟’竟然在武林中逐渐逐渐地消失除名了。当今江湖中人,已没有几个人知道‘天龙盟’的名字了。可悲!可悲!”
矮胖老者也黯然道:“若是‘天龙盟’还在,‘武林教’岂敢如此猖獗?”
瘦长老者沉声道:“好,看在‘天龙’一脉份上,就帮他一次。只是,听说宇文烈这次纠集了不少凶名卓著的老魔头,来势很凶,仅凭欧阳天‘乾坤堡’的实力,就算再加上我们两个,恐怕也无法抵挡得住。要想解‘乾坤堡’之危,还非得去把那几个老不死的拖出来不可。”
矮胖老者笑道:“有理!待探完都庞岭,我们就马上动身。这次他们若仍借故推辞不出,就干脆一把火烧掉他们的老窝,教他们无处藏身。看他们出不出来。”
两老边吃边聊,却不防“隔墙有耳”,被那边的钮清“窃听”了去。这并非钮清有意窥人隐私,他只是想听一听这两位可能与艾华相识的老人会不会谈及艾华。待察觉两老竟以“蚁语传声”交谈,更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遂运聚绝顶神功“窃听”,二老声音虽细如蚊鸣,却仍被他听了个大概。起初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听到“天龙盟”、“欧阳天”等字眼,不由一震。
显然,这两老若非“天龙”旧人,亦必与“天龙盟”有关,这岂不正是自己意欲寻找的人物?他正欲起身过去与之攀谈,却见两老已结了酒账,联袂下楼而去。
钮清哪敢怠慢,忙对仍低头闷不吭声的艾华道声:“艾兄,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失陪了。”盯着两老身影迅急下楼而去。
艾华乍见两老上得楼来,赶紧低下头去吃菜,借以躲避两老的目光。心中却又惴惴不安,不知道两老是否已经认出了他?会不会戳穿他的面目?他不敢抬头去看,只好把全副心神运集于两耳,想听一听两老到底会说些什么,可惜什么也没能听到。
突见钮清匆匆离去,不由一怔,抬头一看,两老早已不知去向。忙叫道:“钮兄,等一等。”随手掏出一小块金子抛给店伙计,道声:“不用找了。”即尾随钮清而去。
直乐得那店伙计欢天喜地,连连称谢,而先前和艾华吵嘴的那店小二却是一脸的尴尬、后悔、失望甚至嫉妒之色。
钮清匆匆走出店门,见两老已出去了老远,赶紧在后紧追。只是街上人多拥挤,又不便施展轻功,眼睁睁地看着两老越走越远。待追出城外,已不见了两老的踪影。
钮清懊恼地站在一个山包上发怔。他正苦于不知如何与“天龙盟”取得联系,乍然闻知那两位紫袍老人就可能与“天龙盟”有关,自然大喜过望,于是急急追了出来。哪知仅一步之差,竟然把人追丢了。
他从两老间断性的谈话中已经听出,“天龙盟”早已四分五裂,如今在江湖上已基本消失无痕了。不由大为感慨:师父果然有先见之明,真个是料事如神呀!面对这种结果,他虽已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一旦得知先前的预测变成了如今的现实,仍令他心里震骇、不安、失落、忧虑。如此一来,要在险恶的江湖中“重振‘天龙’声威”,无异于单枪匹马、白手起家,其艰辛、其困难,自然就可想而知了。
又忖,现在江湖上“天龙盟”是没有了,但不知当年的“天龙”旧人是否尚在人世?若能找得到那些“天龙”旧人,不但自己可以得到强有力的支持,更可能成为复兴“天龙”的中坚骨干。
不过,毕竟已过去六十多年了,就算尚有“天龙”旧人在世,至少也应该是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了吧,是否还有筋骨之能?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他忐忑不安,就是师父疑及“天龙盟”内可能出了“内奸”之事。那“内奸”到底是谁?现在是否尚在人世?若已经死了倒也罢了,若尚在人世,在复兴“天龙”的过程中,是否又会兴风作浪?
思前想后,他认为首先还是要尽快接触到“天龙”旧人,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所以,他不能轻易放弃与那两位紫袍老人晤面的机会,他决定继续寻找。
身后,艾华气喘吁吁地追来,喘息着埋怨道:“钮兄,什么事这么急呀?也不等等小弟。”
钮清回头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汗水冲刷着脸上曾经过“修饰”的污泥,显现出满脸的沟沟坎坎、斑斑点点,一张脸已经变成了十足的大花脸,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艾华见他只是一个劲地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一种欲笑还休的古怪表情,不由惑然道:“你看什么?”
钮清强忍住笑意,转过头去深吸一口大气,方道:“啊,不好意思,方才临时有点急事,故而匆匆离去,倒是对艾兄失礼了。”说着拱手一礼。
艾华倒是很潇洒地一摆手,说:“钮兄也太多礼了。”稍顿又道:“钮兄这就往湘南去了?”
钮清摇摇头道:“不,在下还有点小事待办,拟先往都庞岭一行。”他曾“窃听”到那两位紫袍老人可能会有都庞岭之行,故而要想寻找他们,也只有往那方向去找。
艾华鼓掌笑道:“小弟也正欲前往都庞岭,我们正好结伴同行。”
钮清迟疑地道:“这个……”他虽对艾华颇有好感,却尚不知其究为何许人物,是何来历?故而暂不想让其闻知“天龙盟”之事。
艾华见状,不由脸一沉,道:“原来钮兄也是势利之人。”
钮清愕然道:“此话怎讲?”
艾华冷冷地说:“小叫花自知难以高攀贵公子,告辞!”转身就走。
钮清知其已发生误会,赶紧一闪身拦住他的去路,说:“艾兄,暂请留步。”
艾华停下脚步,却仍冷冷地说:“公子爷尚有何吩咐?”
钮清心念电转:自己此行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否碰上那两位紫袍老人亦尚且难说,就算携他同行也未尝不可。遂诚恳地说:“艾兄若不嫌弃,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艾华淡然道:“在下不敢。若让小叫花与贵公子同行,岂不有辱公子爷的形象?”
钮清知他心中有气,有意逗他开心,遂毕恭毕敬地冲着他抱拳一揖,诚惶诚恐地说:“适才是在下错了,敬请艾兄责罚。”
艾华侧身闪过一边,道:“不敢当。小叫花岂敢责罚公子爷?”
钮清愁眉苦脸地说:“只要能让艾兄消气,在下甘受任何惩罚。就请艾兄处罚吧!”
艾华见他那副形状,不由“噗嗤”一笑,伸手到他头上扣了个响炮,道:“好,就罚你头前带路。”
钮清赶紧装模作样地侧身弯腰,右手向前一伸,道声:“请!”
艾华“嘻嘻”一笑,说:“你这个人呀,难怪四……”说到这里,似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改口道:“难怪世上有那么多的小丑。”冲钮清做个鬼脸,回身往前跑去。
他可真像是春天的云霞,变化极快,刚才还是“乌云密布”,转眼间就变成了“晴空万里”。
钮清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心里暗暗好笑。
艾华一边走路,一边却不时侧过头来看一看跟在身边的钮清,心中感慨万端。他想起他在三年前目睹钮清坠身绝涧之后,曾伤感过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还是四哥说起钮清“不是夭折之象、必能逢凶化吉”的话,他的心里才似乎得到了一丝丝的慰藉。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竟然从此莫名其妙地牵挂上了与他仅“半面之缘”(他曾偷偷地窥探过对方,对方却未曾见到过他)的钮清的生死,一天未确知真相,他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他决心要探个清楚明白。
于是,他化装成各种不同的身份、面目,几乎寻遍了都庞岭附近的每一个角落。
这期间,他餐风露宿、顶风冒雨,历经磨难,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但说也奇怪,他越是找不到钮清,心中对钮清的牵挂就越深,越是驱使着他要继续寻找下去。
随着寻找的深入,他由最初对钮清的好奇、好感、同情、牵挂、思念,竟慢慢地将一缕情丝悄悄地系向了那个仅“半面之缘”的、模糊的人影身上去了。而且时间越久,这种意念就越强烈。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现在终于找到他了。他望着身边这位三年来令他魂牵梦挂、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眼前陡然一片模糊,辛酸、伤感的泪水几乎一涌而出。
“艾兄,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