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渝是个小城。
小到,都算不上是座城池。
临渝与虒溪类似,是依着长城建下的城。
但虒溪是城,临渝是关。
虒溪城,城可跑马。
虒溪即便是丢了,其后还有犷平,还有长城,还有鲍丘水与沽水两条大河。
游牧异族压根无法策马长驱,侵入幽州腹地。
但临渝不同,这是长城的尽头,是险要关隘,是重地!
这个时代,从地理上来说,自华北平原到东北,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险之又险,让沈续仅涉足边角便迷路两天的卢龙道。
另一条,则是辽西山地与渤海之间,那片狭窄而又细长的“傍海道”。
临渝,镇的就是这条道。
临渝,又称渝关,最早名为榆关。
因此,这条傍海道又称之为“榆关道”。
华北来往东北之间,这条路的便捷性,远超卢龙道!
临渝若失,异族便可自这条傍海道长驱直入,马踏华北腹地!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傍海道,因为没有有效的治理,经常发生海侵。
海侵之后,地表大量积水,成片连成沼泽。
历史上曹操征乌桓时就想走这条路,但因积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楫”,无奈只能走了卢龙道。
而得胜返回时,正值冬天,傍海道可行。
曹操便选择走了这条路。
也正因这条路,才有了《观沧海》一诗。
后世,契丹建辽,大力发展东北,傍海道也因此被治理。
那时幽云十六州在异族手中,海侵没了,路好走了,是好事。
但当幽燕之地回到汉人手中时,这被治理的傍海道却是利弊参半了。
渝关若破,异族可以更方便快捷地直入中原,再不担心路难走的问题!
因此,方有明初徐达修山海,建天下第一雄关。
只为镇此“傍海道”!
虽说此时的临渝远没有后世山海关重要,却也是险要之地。
为了能让临渝一直被汉人掌握在手中,临渝建造的有些“外强中干”。
除长城那面“城墙”外,另外三面城墙十分低矮。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异族从外向内进攻,凭借“长城之墙”轻松做到易守难攻。
失城之后,汉人会从内向外进攻,临渝便成了易攻难守之地,方便收复。
临渝,更像是座瓮城。
不仅三面城墙低矮,其内空间更是狭窄逼仄。
毕竟,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少。
临渝城的独特建筑风格,让乌桓铁骑无法于城内驰骋,大大减弱了骑兵战力。
上万骑,进城者不足五分之一。
因为城太小了,进不来。
余雄等人常年守关,乃彪悍之人。
誓死保护家人、守卫城池的信念,与彼此间的默契配合,倒也与失去机动性的乌桓骑兵战了个旗鼓相当。
城头上,鹰扬营挽弓射箭,为临渝守军们分担了一些压力。
不过,他们是要去救家人的……
需要辗转各处去接应,接到之后还要护卫照应。
在包围圈中冲杀,伤亡自是难以避免。
甚至有些兵士,在发现家人已亡于胡虏弯刀之下后,精神崩溃,心生死意。
父母妻儿已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便发疯似的与乌桓兵同归于尽。
四百人……
死一个就少一个。
敌军,却是源源不断!
……
沈续于城头,远眺东南。
在决定接应余雄等人时,他便差一小队信使,去海边寻杨再兴了。
如果可以,他自是希望救下余雄等人。
只要星火营能回来,便可与鹰扬营里外合击,将乌桓驱走!
希望在杨再兴回来之前,余雄他们……
能坚持住!
……
长城,是临渝的东墙。
余雄等人自城头而下,先奔北,后转西。
原本四百人的队伍,此时已近千人。
但……
当初的四百士卒,此时已不足二百。
妇孺,被护卫在最中心。
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妇孺之外,有少年持着牺牲士卒的武器,一脸坚毅。
眼眶中,那水雾之后的眸上,刻着:视死忽如归!
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原本慈爱的面容挂满了恶意,怒目看向那些举刀而来胡人。
他们挤在最外围,浑身紧绷,聚精会神。
只为可以随时挺身,替身前那些拼死护卫着他们这些“老不死”的孩子们,挡上一刀!
临渝守军们,很累。
他们能在敌军的层层包围之下缓缓移动,是拼杀换来的。
但现在,他们已远没有当初冲下城头时的充沛体力了。
几乎人人负伤。
身上沾满了血浆,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只觉甲衣,越来越重。
那能将胡人一刀枭首的环首刀,现在却砍不断对方的一条胳膊。
也不知是刀卷了刃,还是手上没了力气。
好在,还有短刀可用……
此时的余雄,浑身上下,尽是伤口。
特别是胸前那一道,自锁骨到肋下,尤为狰狞!
他已有些神识恍惚了。
但他深知,自己不能倒下!
舌尖,不知咬了多少遍,麻木了……
指挥队伍,继续移动!
余雄深知,必须咬住乌桓兵,一直保持与之短兵相接!
乌桓人,擅骑亦善射。
如果不咬紧,就要迎接敌方的冷箭!
当然,即便不咬紧,乌桓人也并不能有效地组织起大规模的齐箭。
一是,他们垂涎自己身后的那群妇人。
二是,城头上的渔阳尉不会给他们组织放箭的机会。
余雄很庆幸,渔阳尉在此。
如若不然,自己这伙人怕是早死了吧……
对于沈续并未下来救援,余雄很理解。
也很支持。
其实,自己本不该下来。
若守在城头,敌军就不能彻底占下城池。
这临渝,就不算丢。
然而,他不认为自己是英雄。
他做不到舍了小家而顾大家。
或许,因为这个选择,临渝会丢……
或许,自己会成为罄竹难书的千古罪人……
但,家人就在城中,如何能不救?!
不过……
他可能见不到家人了……
他家,在城南。
他们正在往城南移动。
但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坚持不住了……
太累了……
“司马!”
“三叔!”
“余家娃儿!”
耳边传来声声慌张的呼唤,忽远忽近。
余雄累了,想闭上眼歇一歇。
就歇一会儿……
恍惚中,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家门前。
十岁的儿子跑出家门,面带天真无邪的笑容,大喊着“爹爹,爹爹”来迎接……
妻子倚在屋门口,正笑着看着自己。
“爹爹……”
“爹爹……”
儿子的叫声,怎么带了哭音?
怎么了?
余雄想睁开眼,但眼皮却仿佛千斤重。
“爹爹,呜呜,你醒醒……”
“爹爹,呜……”
叫声清晰,儿子哭得很伤心。
谁敢欺负我家儿子!
余雄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模糊,随之逐渐清晰。
余雄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满面泪痕。
似乎在喊着什么……
为什么听不到声音?
突然!
伤痛,瞬间遍布全身。
纷乱的声音,亦如潮水般袭来。
“爹爹……爹爹醒了,爹爹醒了!”
孩童哭着笑了。
余雄看向周围,面带泪痕满是忧虑的妻子与儿子在身边,一些熟悉的妇孺也在身旁簇拥着。
身上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
身下,是几个半大少年弯腰作床,背着自己。
顺着刀兵相击的交鸣声,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他看到了一群老兵。
他们身着破烂的铠甲,拿着生锈的环首刀,正在外围与自己的兄弟们并肩拼杀。
战斗,仍在继续。
应该是南城那群早已退役老兵,见乱起,自发组织起来了……
余雄脸色涨红,呲牙咧嘴忍着疼,挣扎起身。
“小子们,放我下来!”
“我儿,拿爹爹刀来!”
“我妻,扶为夫一把!”
“让一群老东西冲锋陷阵,老子这脸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