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37 北京

脖子扭伤去医院,连带查出一堆脊柱的毛病,但无论如何,余天青和李记慈相处了三小时二十分钟。

余天青像是偷到一块糖的穷小孩,舍不得嚼碎,要留着慢慢舔。

「区别是你令人毫无欲望」

然而驾驶时又想起李记慈对他说的话。他打开环绕音响,仍然耳鸣重重,让人不得不在意。

余天青开始反思自己是否一直很缺乏魅力,没错,他非但无趣,还自恃清高死不改悔,鄙夷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浪漫。

除去送包包这类用金钱堆砌出来的“浪漫”,在他的人生中为伴侣做过的无意义浪漫事迹,可能仅有麦琪二十二岁生日那一次:他和兄弟潜入麦琪女神的出租屋,将玫瑰花瓣洒满厕所的地板,然后把99朵红玫瑰扎成的小熊藏进马桶。在麦琪打开马桶盖的那一刻,他拉开浴帘大喊“Surprise”。麦琪当场就哭了,不是感动的泪水,而是笑哭了。

余天青很快就把车开回了小区,然后他像逃避生活的中年男子那样把自己关在车里——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与前男友重逢第一次肚子痛,第二次脖子疼,这种事说出来怎么都像是碰瓷,还是最无脑的那种碰瓷。企业微信里的群纷纷复苏,意味着春节就要结束了,余天青又长舒一口气——马上就要回去了,工作是他的舒适区。

回到家后,孟女士问他怎么伤的,余天青谎称在马路上遇到一颗歪脖子树,正低头看手机呢,一头撞上去扭伤了脖子。

孟女士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宛如在看一只受伤的小狗,“啧啧啧,真可怜,跟狗脖子上套的...呼伦贝尔圈一样!”

是伊丽莎白圈。

余天青顺着话头问:“妈,你想不想养只狗?平常好陪陪你。”

孟女士一副“还不懂你”的表情,瞥他一眼。 m..coma

养狗几乎成了余天青的某种执念,七岁时的生日愿望是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十七岁的愿望还是想要小狗,后来出了国没法养,工作后又太忙,才断了这个念想。小时候爸妈拒绝的理由是小孩子无法反驳的,“你连自己都养不好还养狗”。

不过这回孟女士说:“等你结了婚,就可以养狗了。”

在长辈心里,很多单身时不能干的事,结了婚就可以了。

“妈可以搬去你姥姥那里,这间房子给你和媳妇住。现在买房不容易,但女孩儿要求这个,总是不能亏待人家。你们先住着,小两口好好挣钱,两边家长再多少贴补点,过几年就可以付个首付……”

“妈。”余天青梗着脖子,“如果我不结婚呢?”

“说啥呢!到时候你周围人全结婚了,单你一个,多孤单呀。等妈妈不在了,你在外面打拼回来看到家里空落落的就知道孤独的滋味多难耐了。”孟女士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又道,“你看那个刘麦琪,谈了多少恋爱,到了年龄还不是要安定下来。这不就办婚礼了。”

麦琪去年在美国结的婚,没办婚礼,出去旅趟游,结婚蜜月一起过。想来麦琪这次回国是想补办一场婚礼。孟女士习惯拆家里人的快递,随请柬一道送来的鲜花已被插进了餐桌上的玻璃花瓶,余天青看到,麦琪的婚礼竟然选在四月一日。

余天青打了个电话过去。

“Maggie,怎么突然决定要办婚礼?愚人节,你认真的吗?”

“哇哦!我今天早上才寄的,同城快递半天就送到吗!这也太速度了!”麦琪还是老样子,一惊一乍地感叹。

“我这次不想叫太多人,就叫些亲戚还有关系好的朋友,场地租我阿姨家的农家乐,办个小型的草坪婚礼。本来我也嫌婚礼麻烦,可谁让我看到一条好漂亮的婚纱呢。”

麦琪风风火火惯了,没想到连办婚礼这种事都能搞突然袭击。“为了裙子要办个婚礼?”

“你不知道那条裙子多好看,黑色的婚纱裙摆足足有六重纱,相比千篇一律的白纱,简直太特别了……”其实就是把几个概念反反复复说,形容了足足有三分钟,奈何麦琪的情绪感染力太强了,余天青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本身并不感兴趣的裙子。

“还有,布莱恩和冯琳琳不是在群里说三月中回国吗,正好能赶上!”

“确实好久没见了……他们是我们身边唯一一对校园情侣吧?”

“是啊——”麦琪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很羡慕的样子,“物理双霸,灵魂伴侣。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被父母之外的人真正爱过,结婚也只是换个平台发展,也正是这样,爱情才很稀有啊。”

“Maggie?”余天青正奇怪麦琪怎么忽然来句毒鸡汤,就听那边隐约在哭。

“没事,就是有些感慨。其实我老公不算是我的理想型,我选择和他闪婚只是因为在我想要躺平的年纪,他是我可选的男人里最有钱、对我最好的。”

麦琪和余天青聊天的时候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是她在输出,不过余天青是个很好的倾听者,麦琪喜欢和他聊。

“直到我们度蜜月去加州一号公路自驾,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重要。总之在烈日下,车爆胎了,那地方手机信号不好。我不懂车,干着急,他就给了我一个复古录音机,也不知道是怎么变出来的……我撑着伞坐在路边看着田野听着歌,时间一下子过得很快,他一个人换轮胎,修好后已经到了傍晚。他递给我一瓶冰汽水,他说‘谢谢你的等待,Princess’……我看到他的衣服湿透了,然后神奇的事发生了!我看到一直伸向天空的公路、夕阳、麦田、汽车……整个世界都因为他变得浪漫!从那之后我大概就爱上了我老公。”

从她的语气中,余天青仿佛也觉得真的像她说的那样,被爱过的人是这世间的幸运儿。

“我一定参加你的婚礼。”

“Sky,被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着是很疯狂的事!对了对了,我老公在中国莫得朋友,你来当伴郎吧!”

“这么快就抓壮丁了?”余天青揶揄,“算我一个。还有,新婚快乐!”

假期结束后复工的第一天。

一个晴天霹雳霹得余天青的老板焦头烂额。

原因是海外客户不过春节,在假期依然有人跟项目,之前负责一个中东贸易项目的合伙人在假期前一天提了离职,算准HR只会在节后处理离职,利用假期空挡拿下了没有正式与公司签下合同的大客户,俗称“挖墙脚”。

那位合伙人有二十年的从业经验,离职带走的人脉资源是不可计量的。他在自立门户后,充分复用了大厂的管理体系,但相比体系冗余的大厂,他的公司所提供的服务更灵活、自由。

表面上是行业内公平竞争,实际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战,余天青的老板显然不想放弃这个S级项目,通过内部消息获知那位中东大客户还没有正式与小公司签好合同,便指派余天青跟进项目,势必要抢先拿下客户。

余天青临危受命,临时改善大公司的竞争劣处根本不可能,唯有“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对家创业公司的合伙人在客户所在的能源领域耕耘十年,而己方项目组内的成员没有一个有相关行业经验,因此在行业深度上来说,己方并无优势;但他们的优势在于行业“广度”,之前的客户选择大型咨询公司的诉求并不是找一个相关领域的专家,而是信赖一个咨询品牌在行业内的口碑以及流程上的专业性。

余天青作为负责人,紧急拉了一支小队,特意挑选不同领域背景的成员。经历了几轮邮件沟通,对方客户终于同意在与对家公司签合同前来总部一趟再议此事。

这场会议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是一场全英文会议,在保险起见,他们还聘请了一位阿拉伯语的交传翻译官,这次打的是大厂“专业牌”,会议演说必须逻辑严密,最好一个口误都不要有。为此余天青满打满算筹备了一周,又临时熬了两个晚上演练,紧张在所难免,但他早已将客户可能关心的问题枚举列出并预备好答案,遇到棘手问题的概率不大。

上半场会议一切顺利,余天青的演讲堪称完美,客户并没有提出什么不在筹备范围内的问题。中午饭特意包了公司附近最好的西餐厅宴请客户。

餐厅的每一道菜都是团队提前做过客户团队的功课后定制的,自然很合中东人的口味,组里的两个姑娘机灵嘴甜,进餐氛围轻松愉快,老板觉得这回很有可能抢回大客户,频频对余天青点头微笑。

“余先生真是青年才俊,有家庭了吗?”那个戴头巾的男客户用流利的英语和余天青闲聊起来。

余天青答:“还没有。”

显然这位高傲的中东老板并不懂得含蓄的说话艺术,他看热闹似的笑问:“听说你爱着男性,但是又想找一名女性结婚,是这样吗?”

餐桌的温度骤降。

在场哪个不是精通英语的高材生,都听懂了,又都想装没听懂,一时间,面色各异,好不尴尬。

“不。”余天青咬了咬牙,一边否认一边大脑飞速运转。

蓦地,他想起母亲春节间在餐桌上随口提起的一件事:安辛也在年前离职了!

安辛是审计部的,业务上和离职的那位合伙人有过往来,按照行业内的通常情况,领导层出走会从公司里挖走一批心腹和人才。安辛以前就经常抱怨审计部工作压力大,工资又不高。如果有一个跳槽升职的机会摆在她眼前……

余天青强迫自己镇定,“埃米尔先生,我不知这是哪里的谣传,我坚决反对被视作工具的婚姻。如果不是许诺真正爱慕之人,婚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客户皱了皱眉,直白道:“精诚合作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实话告诉你,我此前无意中认识了余先生的女友...哦不,前女友,辛小姐,辛在不久前识破了你与男性的不伦关系,才选择与你分手。”

行业竞争一向残酷,在对手的私生活上做文章是常见的手段。但余天青从来没有想过这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他的背景足够干净,父母教书育人,祖辈是普通国企员工和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没有乱搞关系,不会闹出桃色丑闻;他的职业经历也简单,毕业后只先后在两家公司工作过。

说到底,在利益面前,他和安辛那么丁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交情又算个屁?

余天青曾自嘲李记慈是他的履历中唯一的污点。

实则又觉得哪里是什么污点,这是他的七寸,因为分外在意,才会构成反噬。

“你解释一下吧,天青。”老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切换回中文催促余天青尽快给个说法。

从同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大家也都非常震惊,因为安辛就在隔壁大楼,同事大多见过安辛,现在否认安辛与他的关系毫无说服力。余天青别无选择,孤注一掷:“安辛不是我的女友,所以不存在分手问题。这些年我也没有交往过男性。埃米尔先生,我回答您的问题了吗?”

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同性恋是非法的,某些情况下甚至可判死刑。

而埃米尔本身又是虔诚的宗教徒,抵触心理可想而知,所以只要让客户产生一点怀疑,就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那你是同性恋吗?”客户穷追不舍。

余天青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发麻,这种感觉就像是大学时的社交恐惧症又以一种更汹涌的形态来犯,他看到自己处在人群中,到处都是声音,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不敢动,生怕说错一句话!

是的!心里那个勇敢的小人叫嚣地要冲出栅栏:因为逃避这个问题,我已经伤害过阿慈一次!我确实爱过男人……甚至现在还喜欢他!事实如此,为何懦弱?

不,不能说出来!栅栏越长越高——余天青,你要毁了自己的人生吗?说好要走好每一步,你一直很努力,为什么要中途放弃!

余天青机械化地摇头,但他脑中一片混乱,看到了异化的世界:餐桌像一张吃人的大嘴正对着他,他干呕起来,再也忍不住,道了声“抱歉”就冲出包厢。

有人在喊他,中途撞倒了一个端着水的服务员,他管不了那么多,冲进厕所,锁上门!

世界终于安静了。

手里还抓着刚才忘记放下的叉子。余天青浑浑噩噩,清明与疯狂在毫秒间争夺着他的神志,下一刻,他猛地用叉子刺入自己的手背!

一下又一下,不间断的疼痛袭来,方才恢复了一丝理智。

怎么办?

咨询师的第一品格:解决问题。

对,要解决问题!

余天青拨通安辛的电话,显然对方没有拉黑他,在接通的那一刻也听不出对方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余天青靠在洗手台前,赤红着眼控诉对方。

“抱歉。”安辛叹了一口气,“公司那么大,没了这单生意,你们还会有更多S级的大项目。这次就让让我吧,余天青,你只是一个员工,没必要为老板兜里的钱卖命。”

“放屁,是你陷害我!呵,造谣只需要动嘴皮子,分成、升职零成本,比什么投资都来得划算……”

“我也不全是造谣哦。余天青,你真的有个前男友,只能说你比较倒霉,这次的客户恰好是来自保守国,如果换个欧美客户说不定完全不在意这个。”安辛突然语调一变,“你不会录音了吧?”

余天青倒不至于有这么强的侦探意识,然而安辛因为心中的罪恶感无意中用恶意揣测他人,她以为余天青没回答就是默认,不禁抬高声音:“我知道你一直瞒着孟阿姨!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就让我妈告诉孟阿姨!”

“我告诉她你还是同性恋!告诉她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瞒着他们偷偷和男人同居!”

“你敢!!”余天青吼得太急,说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而后他将电话挂断,砸在瓷砖地上。

“啊!!!!”

厕所里穿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外头的清洁工听到声音不断地敲门,敲了一会儿又走了,大概是去拿备用钥匙了。但是余天青出现了幻听,他的耳畔持续不断地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响,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震荡!

在慌乱中,余天青喃喃着“对不起”,下意识打开微信搜索“爸爸”,原来这五年间他换过两部手机,却一直保留着与父亲最后的聊天记录。他将父亲的训诫翻来覆去地看,又哭又笑,无法控制地将叉子尖头刺入皮肤。

从这种肉.体的伤害中找到一丝赎罪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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