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7 波士顿

在洗洁精打出的白沫中,一双大手摩挲着铁锅,竟让这口锅看起来金贵得很。余天青让李记慈用力,他便用力刷,不小心把沫子甩到他自己鼻尖上,这下余天青笑出声——破案了,他就不像是刷锅的,连刷锅都像是在打碟。

“哪里好笑了?”李记慈问。

他也说不清具体哪里好笑,李记慈没得到答案,却也跟着笑起来。刷完锅他依样画葫芦地用手指刮锅边检查油渍,“多洗几遍,我就学会了。”

大少爷竟然对洗碗这种事产生了征服欲?余天青帮他抹去鼻尖上的白沫,问,“阿慈之前没洗过碗,没做过饭?”

他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余天青宽慰他:“没事,这种技能用得着自然就会了。我出国前其实只有煎荷包蛋的水平。”

“我要是Charlie,每天晚饭都回来。夜店有什么意思。”李记慈冷不丁说。

“哇哦。”余天青心里发笑,小朋友怕是还不知道夜店有多好玩呢。

出租屋不大,一厅一卫两卧、外加厨房和洗衣房。

李记慈刷完碗,非要参观。余天青的房间很整洁,没有多余的装饰,连窗帘都是宜家最便宜的那种白色窗帘布,看起来没什么家的氛围,纯粹用来居住的出租房而已。但李记慈推开房门的瞬间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有点像洗衣粉的味道,比任何香精都好闻,连带着这间房也变得很洁净。

余天青见他在站在门口,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门把手烫手似的,李记慈心猿意马,不敢看太久,“嘭”地关上了门。

余天青发现他似乎还想推室友的房门,“这是Charlie的房间。”

“看看。”

“不行!”余天青板正道,“Charlie不在家,你不能进去。”

余天青太乖了,简直是个人隐私法的民间执法者。李记慈却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门没锁,他一推就开。

“李记慈!”余天青拽住他的胳膊,“都说了这是别人的房间!”

因为和室友不熟,更努力想要维护好这段和平无争的室友关系。可李记慈一只脚已经踏进去了,余天青没拦住,只好换种说法,“只许看,不许弄乱别人的东西。”

“放心,我不碰。”李记慈皱了皱眉,“两个卧室离得也太近了。”

又不是谁都有钱租大别墅,小公寓里两间卧室难道还能隔多远吗?

“So?”

“万一他是变态怎么办?”

余天青对这个问题十分无语:“你成天想什么呢?”

方才说完,两人进入房间,一眼就发现了凌乱的床铺。

床上放着好多东西,让人无法忽视。余天青认不全,但作为一个成年人好歹认得其中那个圆头的柱状物体以及粉红色的毛绒手铐。

余天青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想要退出去。

李记慈倒是很淡定,跨过地毯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经常带人回来在这张床上做?”

“带过……不过就两次。”余天青面皮薄,说着脸更红。

“你肯定不喜欢。”李记慈说,“别忍着,觉得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你室友这样做也没尊重你。”

不会麻烦别人是余天青的弱点,这纸窗户不能捅破,捅破了他面子就挂不住,“这和阿慈没有关系吧?我搬出宿舍,好不容易才租到一个性价比高又离学校近的房子。找室友又不是找老婆,管别人有什么爱好,能凑活相处……”

说起一个人

李记慈看的是他的脸,好像没在听他说什么:“河豚。”

“嗯?”

“鼓起来了。”李记慈指了指腮帮子。

“……”

“所以他会不会骚扰你?”

余天青扶额:“我俩都是男的!你真的有毒!”

李记慈垂眸,好像有点委屈,“对不起。”

余天青容易心软,听不得别人跟他道歉。

小学弟能有什么坏心眼呢?阿慈很早就来到美国,论阅历还算是他的前辈。

“所以你只是在关心我?”

李记慈点头。

“没事。要是有人敢骚扰我,我揍得他喊爸爸!还要用中文喊!”

余天青挥舞拳头,认真地承诺。

两个礼拜后,Charlie突然决定搬走。

余天青知道这件事的时,Charlie连行礼都收拾好了。

波士顿学区的房租不菲,找室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走了个人剩下的那个就得承担100%的房租,这令余天青本就贫瘠的钱包又大出血。

这位室友平常很安静,卫生习惯良好,还不会跟他争厨房,满足了余天青对于室友的基本要求,所以他还是想挽留一下,谁成想,最后一天Charlie溜得飞快,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给。

我有这么招人嫌吗?就这样被室友抛下,余天青有些困惑,但没有细想。

已经月底了,他交掉了上个月的房租,生活费正式陷入红灯状态。在连续吃了一星期的Costa打折方便食品后,他在“搬去更廉价的小区”和“开口问爸妈要钱”之间,选择尝试后者。

爸妈看了很多鸡汤文,鸡汤里说,美国家庭在小孩成年后就不会再提供经济支柱了。所以他们每个月只会打给余天青非常有限的生活费,旨在培养儿子的独立性。当然这种鸡汤文假得可怕,因为无论在哪里,学生都是最方便压榨的劳动力。

没有工作许可的留学生只能在学校工作,大一余天青在学校食堂打工,工资只比最低时薪高出一美元。

余天青挑了个国内周六中午的时间和爸妈视频。

电话接通时,孟梅娟女士正在敷面膜,顶着雪白的脸蛋跟儿子打招呼,“天青啊,都七天没给我们来电话了。最近忙吗?”

余教授也在一旁:“天青,好像瘦了啊。有没有像爸爸说的那样增强运动?美国人从小就培养小孩运动,咱们也不能松懈。”

看到爸妈的脸的那一刻,余天青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孩。

嘘寒问暖之后,孟女士率先切入关键话题:“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这么快就花完了?”

出国前妈妈给他办了一张附属信用卡,嘱咐他消费尽量在这张卡上,能攒积分。二十岁的余天青又傻又乖,一直听话地使用妈妈给他办的卡。因此只要消费超过二十,就会同步给孟女士的手机发一条消费短信,出了国照样在孟女士的掌控内。

余天青老实交代:“我的室友突然提出搬走,新室友还没找到……现在快学期末了,不好找室友。我每月要付2000刀的房租。”

余教授:“Charlie搬走了?我上次在视频里还和他‘Hi’过呢。这么突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余天青摇摇头:“他没说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找到更好的房子了吧。”

余教授平常经常训研究生,和儿子说话时也带着教授的威严:“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Charlie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他回公寓不是睡觉就是把自己锁卧室里。我们没什么交集,当然也没矛盾。”

孟女士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把面膜顶出两道凸起,“为什么不和美国同学好好交流呢?这是学习当地文化、练习口语的好机会!”

余教授:“你妈说得对。你之前非要搬出学校寝室,也是因为你室友。是不是得反思一下自己的原因了?”

余天青想起大一时遇到的在寝室里偷吸da麻的室友,忍不住反驳:“这不怪我。”

孟女士可不是普通的老阿姨,她是出色的海淀妈妈。

“当地生活一定要融入,多交几个美国朋友,不要总混在留学生圈子里。送你出国长见识不是让你埋头读书的,你不主动结交朋友,又怎么可能融入美国生活?”

“我为什么非得融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问题归咎到他身上,余天青有些委屈,又想到独自一人在海外的孤独,眼尾肉眼可见地红了,“我又不属于这里。”

余教授凝眉,“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点挫折都受不了,还哭哭啼啼,跟个娘们似的。暑假就快来了,美国实习找了吗?”

“在找了……”

“offer有了吗?”孟女士一针见血,“你自己说,是不是还不够努力。”

余天青沉默,母亲出生小农村,家里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母亲是全镇几十年来唯一的文科状元,为了改变命运,她玩命似地学习,暑假可以泡在炎热的书房坐得屁股长茧。与上一辈人为了社会发展、为了改变命运而拼命相比,他寻常的努力确实不值一提。

孟女士继而道:“天青啊,你就是太敏感,干得不多想得太多。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留学条件?想打退堂鼓了?”

“不,我不会放弃的。”

余家不许男孩子掉眼泪。可人在至亲面前总会比在外面脆弱很多,浓烈的自卑混杂着乡愁,他的眼泪不争气,拦都拦不住。

他感到面颊湿润,心道,完了。

“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余教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哎,算了,等下你又该烦了。”

这口哀叹比直接骂他还让他难受,因为他觉得爸爸又对他失望了、不想管他了。

“是我不好……”余天青低声道歉。

“今年暑假好好把握。”孟女士说,“趁大学时间多累积些实习经验,可得抓紧,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你同学都找好实习了吗?”

“……”

“你怎么对自己的事都不上心?什么态度啊,妈没骂你吧,你能不能独立一点。多出去社交,朋友都是人脉!”

……

夜深了,他往后一倒,把自己砸在被子里。从小到大,作为一个优等生,他选择把精神控制的绳子规规矩矩交到父母手中,对他们说:请继续大力管我,因为管我代表着你们有多爱我。

所以当“独立”两个字砸在他心上,是陌生而恐慌的。

爸妈不想管我了——是最直接的反应。

父母擅长用压力和耻辱来鞭策他,因为他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为精英的,证明这是一条走得通的路。

余天青在这个家庭里生活了二十年,习惯的好处是,他不容易被逼入抑郁的旋涡,而是变得漠然、顺从。有时懒得做无谓的争吵,索性爸妈怎么说,他怎么做。

爸妈让他融入当地生活,那就试着融呗。

余天青想到了兄弟会。

他摸出那张压在包里头、皱皱巴巴的传单。

这张无意中塞进书包的传单,被视为某种天意。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