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煎熬难耐的肉.体饥饿以及那漫漫长夜里炙得人发疼发狂的寂寞,将我们从各处驱赶到这个文明大都会中心这片数百英亩广漠的蛮荒地带,在暗夜保护下的丛林中,大家佝偻在一起,互相取暖,趁着曙光未明,完成我们集体噬人的仪式——《纽约客》
电话空白了五秒,像是被雷电砸断信号的老电视。
“对不起。”李记慈说。
“不用跟我道歉。那是你的事,是你拿前途开玩笑。”余天青牙关紧咬,“你错过了今年的秋招。而且因为打架而被收回offer的黑历史以后被其他学校查到,你明年的申请也不会容易。”
李记慈反而很平静:“我已经报了波士顿的一所社区大学,我的SAT比那所学校的平均线高400,录取的希望很大。而且以后还可以转校……”
余天青打断了他,“除夕,第一次见面,你说的一句话让我记了很久。”
“我说了什么?”
“那时的李记慈说,‘我去哪所大学在于我想上哪所’。”他的声音沉入寒夜,“现在你却告诉我,读社区大学就够了!你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社区大学相当于国内的大专院校。当然,改变世界的英才连大学都没读完的例子比比皆是,学习本就无法证明人生,但真正令他惋惜的是,李记慈因一时冲动而被迫改变了人生轨迹。
李记慈不敢告诉余天青自己被开除的事,也是知道余天青一定会心存愧疚,哪怕这件事中余天青可能是唯一无辜的。“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他犟了一句,“我哥打你。”
“最好的报复就是用自己过得更好来打他的脸!他揍我一顿,你再揍他一顿,弄得双双退学,你、你还受了伤——”余天青抬高声音,无法理解为什么到现在李记慈还没有发自内心的后悔。
他的心跳很快,一种古怪的触电感传到指尖。并不单纯是他所表达出来的愤怒,还有愧疚,还有一点惶恐的情绪,交杂在一起,说什么都不对。
“……算了,我还在和朋友吃饭,挂了。”
“Teextrao.”
“什么?”
“Tumemanques.”
“嗯?”
“Mimanchi.”
李记慈的三句话分别是西语、法语和意大利语。
余天青一句也听不懂,他说:“那就挂了吧。”
回到火锅店里,发现朋友都吃得差不多了,但他的座位前放着一些菜,不是吃剩下的,像是一开始就单独给他留好了。
如此看,芸芸众生中,他并不算是孤独的那一个。
「干杯!」
大家举杯庆祝余天青斩获实习offer。
唯独回来后的余天青散发着被雨泡过的波士顿的气味——那种被暴雨荒漠中压抑的潮湿。
“没想到你对李记慈这么上心。看来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麦琪试图说些什么挽救气氛。
“那是,”老芋头竖起大拇指夸赞,“Sky要求多高啊,Sky认可的朋友肯定错不了。”
“没见过这么自夸的。”布莱恩无情戳穿。无广告网am~w~w.
“Teextrao...有人知道是什么语言吗?”余天青突然问。
“是西班牙语,‘我想你’的意思。”老芋头回答,读文科需要选修一门第二外语,他选的就是西文。
“老芋,你确定吗?”他追问。
这样一问,老芋头就有点不确定了,“要不再念一遍?”
余天青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懂得西文,不过他的模仿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强。
老芋头点点头,迟疑地看着他,“对啊,就是我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余天青不喜欢欺骗朋友,但他模糊了细节,“偶然听到的。”
老芋头嘟嘴:“ImissUtoo,啾咪,余哥。”
越是铁直,越是无所谓和兄弟开这样的玩笑。“啾咪”的时候两瓣嘴唇撅得高高的,杀伤性极强,笑倒一片,余天青正对老芋头,直接笑了出来,就连文静的冯琳琳也笑趴在桌上。
唯独丹尼和麦琪两人只是笑了个氛围,前者是因为中文不好,没get到笑点;而后者则是因为心思细腻:麦琪几乎能确定这句西语就是李记慈说的。
可如果李记慈要表达,为什么不用对方熟悉的语言说呢?
这样做的原因,显然是他急迫地想要表达某种强烈的情绪,却不想…或是不敢让对方听出来。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纽约实习?”麦琪问
余天青将计划提前,“我打算这周末去。”
麦琪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男朋友。
丹尼马上接住:“礼拜天我和Maggie回纽约,我车上还有位置,可以带上你。”
有人说,波士顿是一座以城市为规模的象牙塔,在不算大的区域里集合了二十余所世界名校。
而纽约是写实派的。
你永远也无法预料曼哈顿街头路过的下一个人,是什么身份,有时间按秒收费的华尔街精英,也有将浪费时间视为人生真谛的流浪汉,他们相互鄙夷着对方的哲学,又被糅杂在同一个空间中。
从波士顿到纽约原本要4个小时车程,周日进城的路上拥堵,又将车程延长了1个小时。
到了纽约,麦琪会住在男友家,他们将车停在曼哈顿的闹市区,与余天青道别。
定下最近三天住的Airbnb后,他看到信用卡已逾期未还款,在赔偿期还款有效内,还有三百美元的额度。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余天青第一次感受到成年人的焦虑,也就是金钱焦虑。
他的“体面癌”体现在方方面面,在朋友面前大方,在父母面前乖顺,哪怕没有钱,也不愿选择下城区的廉价旅店——纽约并不像波士顿那样安全。等到月末实习开始,就可以拿到按日结算的实习工资了。
余天青给李记慈发了一条微信,问他曼哈顿附近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点。
其实在网上搜纽约的景点,比问当地人快得多。
但这个问题很重要,对李记慈来说。
养过狗狗吗?
狗狗都渴望得到主人的关注和主人给予的正向反馈,摸摸它的头,顺顺它的毛,就能给它充分的安全感。尤其是犯了错的狗狗,受罚后重新得到关注,会表现得更雀跃、更黏人。
很快,李记慈回复了一串景点,推测是用语音输入的,有不少错字。最后引出关键的一句话:我有时间,可以带你逛纽约。
附带三个表情包:[等不及了][但是要端庄][我小羊驼听了都一脸的草]
之前李记慈不怎么使用微信,余天青又是个表情包大户,乐于分享沙雕表情,所以他的表情包基本都是从余天青的聊天记录里保存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余天青收获了一堆眼熟的表情包。他总是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点萌到,比如同样的表情,李记慈用就有点可爱。
其实,在那天问到「Teextrao」的意思后,他心里就原谅了李记慈。
广为流传的马斯洛需求金字塔是伪科学,因为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和温饱需要同等重要,穷人和富人需要的爱和尊重并没有阶层上的差别。
李记慈让余天青感到自己被迫切需要着、被非理智地爱慕着——这是他一生极难从家人或朋友身上获得的满足感。
半个小时后,李记慈到了,把摩托停下后,飞奔到犀牛雕像旁,背后汗津津的浸湿了衣裳。
犀牛雕像下有个由老爷爷们组成的小型乐队,正在演唱一首上世纪的苦情歌。
Babydon‘tleavemealone...
广场上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音乐和表演。在这卖艺的人,有的一天赚将近一千美元,比绝大多数白领的变现能力都强。
白发的乐队和等待的少年,朝气蓬勃的过去和早熟的未来。
浑然天成的电影感——余天青在不远处举起微单,“咔嚓”按下快门。
“阿慈!”他快步走向他,李记慈露出了雀跃的笑。
“我带你去TheVessel,那里很适合拍照。”李记慈看到他挂在脖子上的相机说。
“好!”见面后没有任何寒暄,倒是比多年的老友还不客气。
TheVessel,位于纽约哈德逊广场,是一个巨型观景楼梯,外形是极具赛博朋克感的钢结构建筑,在广场中心搭建起一座钢铁蜂窝。
登上最顶层,曼哈顿的风光一览无余。
Vessel有容器和血管的意思,官方中译是“容器”,但余天青第一眼就觉得它像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
或许是付出了爬楼的辛劳而抱有过大的期待,余天青费劲地登上顶层后,反而不觉得这里的景色比从广场上仰视这座建筑艺术品更震撼。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阿慈,站那儿我给你拍照。”
单照景色缺亮点,构图中的人物将成为点睛之笔。
李记慈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余天青告诉他,随便站在那里就可以了。本色即可入画。
谁知,就在他选好角度准备拍摄时,他看到镜头中的李记慈突然向后仰去——
“当心!!阿慈!”
余天青失声叫道,丢下相机冲去救人,一把抱住他的腰。
这是第八层楼梯,顶层距离下一层就有将近五十米。
那一刻,李记慈顺着惯性扑上来,将他整个人包在臂弯里。
显然是故意的。
这是站在悬崖边,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刻被人托住的感觉。
李记慈病态地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刺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