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安静。
柜台前的烛火微微摇晃,烧得比顾无愁离开前要旺一些。
柳若儿刚进门就看见趴在桌上,喝到不省人事的王厚甫,上前仔细观察几息,确认他只是喝醉了,这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随后她似是又慌了神,四下张望几眼,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最后索性乖巧地坐在王厚甫身旁,像个等候酒鬼老爹睡醒的女儿。
顾无愁见她目光游离,如坐针毡的模样,心想这姑娘真是比兔子还像兔子。
兔子是最不经吓的动物之一。
与方才那只雪兔比起来,柳若儿才更像真正的兔子。
他挥挥手,招呼乌鸦,并嘱咐它不要拿酒,拿些茶来。
乌鸦朝顾无愁翻了个白眼,还是老老实实飞去后厨。
不多时。
淡茶落桌。
顾无愁顺势坐在柳若儿对面,尽可能离她远些,免得她吓出什么毛病。
等到柳若儿颇有礼貌地向乌鸦道谢,又战战兢兢地捧起茶抿下一口后,顾无愁方才开了口,问道:
“为什么夜半过来?”
他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缓,不至于吓到她。
此时夜色已深,小姑娘看着年纪不过十三四,私自外出,就算是修士也显得有些危险。
柳若儿边品茶,边小声说道:“我放心不下门主,便偷偷溜出来看看……”
是个很好的理由。
也是个很简单的,不容易出错的理由。
顾无愁稍加思忖,也喝了口茶,道:“清幽门里情况如何?”
柳若儿既然回了一趟清幽门,想必能多少带回些消息。
她想了想,说道:“刘夫人派了不少弟子镇守山门,还特意调回了几位外出办事的师兄师姐,大抵是真的有些怕了。”
顾无愁道:“如此说来,清幽门守备森严?”
柳若儿点点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舟来城的城主府里也来了几名实力深不可测的护卫,似乎还惊动了更远方的一些宗门。”
顾无愁深深地看了柳若儿一眼。
“那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
……
这是个好问题。
好到乌鸦忍不住嗤笑了两声。
既然清幽门如此紧绷,想进去的和想出来的,应该都不容易。
顾无愁以为这个问题会令柳若儿迟疑。
事实证明他偶尔也会错的。
柳若儿捧着茶杯,嗅着茶香,半眯起眼,很享受似的,不怎么在乎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今夜守山门的师兄待我如家妹,我说要去城里买花糕,我软磨硬泡了一阵,他就找了几个人陪我一起!”
顾无愁道:“那些人呢?”
柳若儿道:“我们去来翠央楼,那里不论多晚都亮着火,我趁着他们不注意就溜出来了,花糕都没来得及买。”
顾无愁眨眨眼:“翠央楼?”
柳若儿俏脸微红:“那是大人们喝酒听曲的地方,师兄们一进去就着迷了,我去过两次,里头的花糕又弹又软,好吃得很。”
顾无愁道:“就这样?”
柳若儿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事没交代,点点头:“就这样呀…”
好像听不出什么毛病。
顾无愁沉默片刻,默默把茶都喝了。
至少凭他的经验与见识,看不出柳若儿是在撒谎。
如果这般单纯的表现是在撒谎和表演,那顾无愁认为被骗也是理所当然。
他盯着柳若儿看了几息,随后让乌鸦把桌子收拾干净,再亲自去了一趟后厨。
柳若儿自然不懂掌柜的有何深意,呆坐在桌旁,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说实话,她至今仍然对顾掌柜心怀忌惮,每每撞见那双阴影下的眼睛,总会觉得浑身汗毛耸立,心跳加速。
她相信这不是爱情,而是畏惧。
直到她看见顾无愁从后厨端了一大盘颜色形状尽不同的花糕,心里的畏惧被一扫而光,两眼顿时闪闪发亮。
“尝尝,热乎的。”
顾无愁把花糕推到柳若儿面前,自己少见地没有先动筷。
柳若儿激动地瞪大眼睛,刚想动手去拿,转念又想到什么,连忙说道:“多谢掌柜!”
这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顾无愁看着她细细品味,又满脸惊喜的表情,想起了自己过世多年的弟弟。
如果每个人都能保持初心,是否这个世界的伤心人就会少一些?
……
……
几缕将明未明的光洒进当铺。
是夜色退潮的前兆。
屋外的风雪还是很重。
顾无愁陪着柳若儿吃花糕,俨然一副和谐共处的模样。
两人有什么聊什么,你一句我一句,相处得很愉快。
仔细想来,顾无愁已很久没有这样愉快。
先前两次与老汉共饮共醉,每次都是带着目的。
第一次是要灌醉老汉,令其吐露心声,随后引导他购买定江刀。
第二次则是不久前,为他消解愁苦,顺便在他身上贴几张符箓护身。
不带着任何目的去做事,是既轻松又愉悦的。
这就是放空。
顾无愁已不知多少年没有享受过放空的感觉。
与柳若儿对话的这段时间,大抵是他近来数日最轻松的时光。
想起今夜一过就要去清幽门算总帐,顾无愁便觉得稍加放空也是不错之举。
如此想来,柳若儿来得很是时候,否则今夜他就要陪着睡死过去的王老汉度过。
和花季少女闲聊度夜,与跟老醉鬼沉默度夜,差距着实不小。
况且柳若儿这丫头天性纯良,看着没被带坏,总能说出些很儿趣的话。
顾无愁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有个妹妹,或许就是她这般模样。
闲聊途中。
柳若儿聊到当铺的内置布景,好奇为什么没有日历。
当铺是最需要记日子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日历?
顾无愁觉得有道理,所以把账本掏出来问了问。
未曾想到账本也是真性情,听闻顾无愁需要日历后,当即主动撕下自己的一面书页,将其牢牢钉在柜台后方的墙上。
无形墨笔顿时在其上书写下醒目的日期。
【先元历七五一年四月初八】
顾无愁本想问你就一张纸,怎么学其他日历那样翻页?
后来想想这张纸是账本上撕下来的,想必不能与寻常纸张相提并论。
不过很快,顾无愁就发现另一个问题。
“四月?”
顾无愁微微侧目,望向窗外。
风雪骤疾,白雾弥漫。
是此方世界的四月本就是深冬,亦或者是出了什么问题?
柳若儿此时拿着花糕凑了过来,也发出一声惊咦:“原来已经四月……今年冬雪真是好长。”
顾无愁问道:“在这里很常见?”
柳若儿摇摇头:“今年冬天尤其漫长,好多人都在抱怨。”
这话说得不错。
顾无愁想起舟来城里的居民,无一不在埋怨今年的老天爷。
“而且今年比往年都冷……”
柳若儿才发现自己肩上还落着几朵雪,抖了两下,小声道:“所以就有人说,咱们这儿是要来天劫了。”
顾无愁眉头一挑。
天劫?
那不是修士渡劫时才会降下的?
他稍作迟疑,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天劫会不会来?”
这是个很坏心眼的问题。
顾无愁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看法,而是准备通过柳姑娘的回答来获取信息。
柳若儿毕竟年纪小,没那么多心思,回答得很干脆:“我是相信天劫与上界的说法的,但是宗里多数人都不信……”
上界?
又是个新词。
顾无愁默不作声。
正当此时,两人背后响起醉醺醺的声音。
“上界是真的……但天劫是假的。”
两人回首望去。
王厚甫慢悠悠地撑着身体,从桌上起身,凌乱如草的头发下面,一双朦胧半醒的眼睛透着几丝阴沉的光。
真气如丝,盘绕周身,从各处窍孔中牵引出浑浊的酒气,为那双眼睛散去迷障,带回清醒。
不久。
王厚甫长舒口气,脸上潮红褪去大半。
“天劫毕竟没有证据,但上界却一定存在。”
他看向窗外的雪,平静说道:“因为乾坤阁的造化,就是上界遗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