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元历初元年。
是日。
苍天破漏。
众生仰望,竟见光网密布,倾盖天地。
唯有一处动摇,于是云崩光散,天穹破出空洞,万千仙气倾入九州。
自此之后,仙气长风沐浴人间,令生灵苏醒,为修士灵兽精怪诞生之始。
尽管史书记载,苍天破漏当日,九州众生得以见一张大网,覆盖苍穹,笼罩人间万万里山河,仙气积聚于此网之上,只因破洞而倾入人间。
可随后数百年,再也无人亲眼望见过那张灵网。
久而久之,有人将其淡忘,有人认定为错觉,亦有人牢记于心。
灵网究竟是什么?
是天地的桎梏,是天上神仙与凡间的隔阂,还是另有阴谋?
七百余年来说法不断,难以统一,却还是在争论当中挑选出一种猜想,奉为主流。
其名为《上界说》
意指九州大陆不过是下界,而上界是仙人所居住之地,灵网的存在是将上界的仙气尽数包裹,避免流至下界。
此中意味如何,众生不言自明。
显然上界神仙不愿看见下界凡胎修行,故垄断这口混沌之初诞生的仙气,造出一张灵网,独享仙气万万年。
奈何七百余年前出了意外。
灵网破碎,暴露洞口,仙气由此倾入九州。
人们之所以只在七百余年前窥见此网,是因为上界神仙察觉疏漏,当即将灵网弥补,免得更多仙气泄露。
此番说法在众说纷纭中脱颖而出,支持者遍布九州大陆。
至于天劫。
则是由《上界说》引申而出的一种猜测。
意指自九州大陆各地异象徒生,每隔些时日,便会发生版块动荡,山岳横移,海浪滔天之类的灾害。
在灵网泄露之前,人们单以为那是自然变故,亦或是神明的责罚。
而当《上界说》得到认可后,人们就开始利用此说法对过往种种进行解释。
天劫并非自然灾害。
相对来说,似乎更接近神罚。
《上界说》中猜测,上界神仙为确保自身环境稳定,会将上界的暖凉动荡全部转移至下界,以类似排除污水的方式来维持上界的稳定。
他们甚至认为春夏秋冬之分就是由此而来。
太阳和月亮则是上界的监察者,乃监督下界的岗哨。
……
……
顾无愁觉得自己在听神话故事。
王厚甫讲完后咳嗽两声,接过柳若儿递的茶,喝了两口,脸色才好些。
他虽然不赞同天劫这部分的说法,但对于上界的存在似乎很是笃定。
顾无愁想起方才王厚甫的话,坐在桌旁,轻敲桌面,说道:“我记得你提到了乾坤阁。”
这三个字他不久前才听过。
雪地,盲女。
他没有忘。
“不错。”
王厚甫放下茶,看着顾无愁:“乾坤阁的造化,就是来自上界,这一点绝不会错。”
柳若儿在此时插了一句:“您当初莫非就是因为……”
她的话没说完,王厚甫就点了点头。
柳若儿闭口不言,深知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事。
顾无愁眯起眼,起了些兴趣:“乾坤阁与你有过节?”
“是的,他们曾找过我。”王厚甫承认得很干脆。
顾无愁道:“找你做什么?”
王厚甫道:“他们曾想找我,要清幽门与他们合作。”
顾无愁挑了挑眉:“合作?”
王厚甫冷笑一声;“说是合作,不如说是跪下给他们当狗——听雨州是为数不多乾坤阁尚未染指的大洲,清幽门不能开这个先头。”
“况且我已亲眼见过他们从上界传承来的造化……那绝非九州之物。”
顾无愁听出王厚甫似乎很讨厌乾坤阁。
在提到这三个字时,他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得像匹野狼。
顾无愁对乾坤阁没有太多概念,无法与王老汉共情。
柳若儿在此时小声嘀咕道:“结果少主……新门主他却与乾坤阁合盟。”
“简直疯了!”
老汉额上绽起青筋,怒斥自己的儿子:“他只见那造化神奇,殊不知乾坤阁的造化与邪法无异,为了与乾坤阁同流合污,连自己老子都杀!”
话语至此。
他激动地起身,眼看就要抽出定江刀直接杀去清幽门。
不料老汉堪堪挺起腰板,胸口似是被大锤砸中,突然闷哼一声,唇角渗出黑血,双瞳颤抖,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
柳若儿惊呼出声,连忙上前,却被老汉伸手制止。
老汉默默擦净嘴角,沉默数息,凭自身体内真气压制毒性,这才缓了过来。
噗通。
他一屁股坐回木凳上,脸色煞白如雪,沉声道:“无妨……只是毒发,能压住。”
顾无愁没有表情,只是松了口气。
柳若儿则是被吓得不轻,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说不出半个字来。
老汉却挤出个笑容来,说道:“我调理片刻就好,劳烦你们担心了。”
顾无愁看着那张满是疲惫的老脸,想了很久,开口道:“我们要尽快。”
“是。”
老汉重重地点头:“就今天。”
顾无愁附和道:“就今天。”
一缕很淡的光辉翻过山川,照进屋内。
朝阳初升时,驱云散雾,像一把把剑插在当铺前。
所有人都盯着窗外的阳光,看着早已看过不知多少次的日出。
当铺里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
那晨曦终于洒满当铺的地面,让所有烛火都黯然失色时。
顾无愁忽然说道:“吃一顿再走吧。”
老汉闻言微怔,打趣道:“怎么听着像断头饭?”
顾无愁默默提起筷子:“你就说吃不吃吧。”
老汉哈哈一笑,道:“吃!”
于是他们又开始胡吃海喝。
……
……
吃饱,喝足。
已是正午。
天光正好。
昨夜的风霜暴雪仿佛都是假象。
顾无愁走出当铺,来到破庙,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那被吹飞的蒲团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吹了回来,此时落在门槛前,沾着些未化开的雪。
他缓步上前,把走丢的蒲团捡起来,拍打干净,又重新丢到佛前。
不多时。
身后又传来当铺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老汉迎着阳光阔步走出,腰间插一柄落江刀,胸前藏一面护心镜,腰缠灰宽腰带,虽穿着破僧般赭色宽松的衣装,但一头乱发稍加梳理,竟不显凌乱,反而似雄狮鬃毛般威武霸气。
他走路时虎虎生风,步伐矫健,丝毫没有中毒之人的疲软,甚至容光焕发,颇有股梦回当年开宗立派时的飞扬神采。
今朝阳正好。
人吃饱喝足,再无留恋,自当踏上征途。
顾无愁站在山坡前,背后就是舟来城和漫漫雪山。
天光从他周身掠过,却照不亮别人眼中的混沌。
王厚甫才不管这些。
再混沌不堪,在模糊不清,那也是他认识的那个掌柜。
他嘴角勾起丝微笑,来到顾无愁面前,抱拳作揖,行礼告别。
“我走了。”
“嗯。”
“若儿就暂且托你照顾一阵子了。”
“好。”
“这些天来,多谢掌柜了。”
“不用谢。”
老汉沉默,接着看向那团黑影,笑了笑。
他转过身,摆了摆手,作最后告别。
每个人在告别时都有自己的方式。
有人会临表涕零,说上三辈子都说不完的话。
有人则默默无言,转身就走。
老汉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无愁已看得很清楚。
所以他望着老汉的背影,开口说道:“我是第一次来听雨州。”
这句话让王老汉脚步微顿。
其实此言虽然是实话,但不全是实话。
顾无愁不只是第一次来听雨州,更是第一次来这个世界。
老汉回过头,迎着光,半眯起眼睛。
“而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顾无愁的声音响起。
光芒被他的阴影遮挡。
他一步步走向老汉,说道:
“我送送你。”
老汉愣了愣,盯着那双眼睛,问道:“送到哪儿?”
听到这句话,顾无愁看向极远出的山林,说出三个字。
“清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