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共饮一樽酒后,之前还在那说说闹闹的毛公等人,也都安静地等着主人的发言。
周公望着召公,见召公点头示意后,周公清清嗓子,猛地将已空了的酒樽往案板上一掷,惊得席下众人不知所措后,方才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啍,还不是为了那些不成器的家伙,之前个个在老夫面前硬气的很,结果,被天子关了几天就全缩了。
唉,还拖家带口的来我这老头的府门口哭闹。”
话一出,大家就都明白怎么回事了,说白了,还是之前被天子扣押的那些倒霉的主。
毛公和对面的荣公都相视一对,面无表情,沉默以对。
周公刚说完后,之前一直最为孤僻的单公,却开口附和道:
“不错,王族诸侯有错,天子身为王族之长,教训一二,理所应当,只是我大周的规矩,亲亲相隐,刑不上贵。
若是平常,天子纵然再关上个一年半载,令其面壁思过,也无妨。
只是眼下又大战在即,诸侯去国,难免有宵小闹事,恐怕后方不稳。
还是将这些诸侯小惩大戒,早早让他们归国,也免的关中人心惶惶啊。
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啊。”
单公话说得客气,可是眼睛却直接投向了毛公,意思很明显,希望这位大司马能接下这个活。
这倒不是他故意给毛公找麻烦,而是因为没有人比毛公更加适合了。
眼下大军即将出征作战,在这个时候,没有谁的话,比大司马这位全军主将更有说服力了。
战争时期的将军,就如站在风口上的猪,当真是风光无限好。
哪怕是高居九霄的真龙天子,也不得不向其妥协。
霍去病一道上书,就将汉武帝其余的儿子们扫地出长安的威风,不须多说了。
猛如动辄掀桌子,敢以大破大立的绝世气概,将朝廷官员杀个万八千,澄清N遍的明太祖朱元璋这位绝世武帝,在蓝玉这些大将出征前,也是不得不满足一些起非理要求的。
当然了,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将军出征前向皇帝提点过分要求,这个皇帝一般是会给面子的。甚至如果你不提点要求,皇帝心里还会不舒服。(没办法,皇帝这种动物确实挺贱的,你要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架势,他还以为你所求甚大呢。)
但是,风水轮流转,别拿一刻当永久。打仗的时候你是爷,大家都得哄着你。
等打完仗之后,皇帝和别人会不会秋后算账,这个就另当别论了。
比如雍正与年羹尧就是一对很好的例子嘛。打仗的时候,雍正皇帝恨不得把年羹尧捧上天上去,各种荣誉官职不要钱的砸,年羹尧罢免个二、三品的地方大员简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说一句西北土皇上,绝不为过。
可等打完了仗,兔死狗烹,清场开始,雍正皇帝不仅夺了年羹尧的权力,还要杀人诛心,把年羹尧从珠穆朗玛峰一脚踩到了黄泉18层。将一位统帅数10万大军的名将,贬成城门守卒,这…,不得不说确实够腹黑的。
哪怕皇帝对这个将军感情确实深厚,没有亲自动手,也不代表你没事了,比如说据说是被汉武帝当成儿子养的霍去病。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霍去病将汉武帝那些儿子们赶出长安后,没多久,18岁从军,封冠军侯,驰骋大漠,封狼居胥的一代战神霍去病,竟暴毙而亡!年仅24岁!
为此,大多数聪明的将军在出征前,都会适当地向皇帝要一点,或是如王翦求田问舍,过分一点的也无非就是向皇帝讨两个美女而已,至于政治上的事情,将军最好闭嘴。
忽然发现球踢到了自己的脚下后,毛公讶然失笑,虽有些措不及防,却也不得不慎重考虑,认真思索了起来:到底要不要劝天子将那些诸侯放出来?
这倒不是毛公胆大包天,而是因为他其实知道天子现在也在犹豫,倒不是犹豫要不要拿刀砍了那帮猪猴,好用他们的脑袋祭天,而是在犹豫怎么给自己找一个台阶。
这些日子以来,天子确实对一些诸侯采取了相当严厉的措施,比如勒令樊国远迁至太行山以东,又强行干涉杜国的国君君位继承。
看似似乎周厉王打算对诸侯们进行一波严打,但是真正的明眼人会发现,实际上这还是一次杀鸡给猴看的把戏罢了。
因为樊、杜二国可不是王族子弟,也就是说,这次周厉王应该会按照历史传统,拿外姓鸡给王族诸侯们敲个警钟。既然如此,干我屁事。
没错,现在关中诸侯们都还没有发生大规模动乱的原因便在于,周厉王折腾的这两个国家都是外人。
这也算是周天子历来的传统了,无论是干掉了密国国君的周共王,还是将齐候放入大鼎烹成肉汤的周夷王,他们挥刀的时候都很注意,落刀的位置都很讲究,刀上都没沾王族诸侯的血。
对于外族嘛,该杀就杀无所谓了,但是对于王族子弟的处理一定要慎之又慎,基本不敢见血。
身为周人政治上的最高领袖以及诸侯们血统上的族长,周天子管教一二,关上个几天禁闭,也是天子的合法权力。再着那些诸侯之前做事也确实有些过分了,应该受点教训,关两天禁闭。
至于再重一点?那是不可能的。
内外有别可不是白说的,周天子还没有疯狂到,要砍掉自己统治天下的根基(姬姓诸侯)的地步。
既然天子只是借用这些外人的脑袋,敲打敲打那些不太听话的王族诸候,大家急个什么劲呢?无非又是一次孩子不听话了,家长打个屁股,下不为例而已。等着天子出了这口恶气,再找几个人劝劝,也就完美结束了。
为此,哪怕对周天子一次性囚禁如此多诸侯颇有怨言的大夫,贵族们,也没在这件事情上与天子多做纠缠,反正死不了人。甚至天子雷声越大,这些贵族大夫们也能从中更好地上下其手,大捞一笔。
只是,事有反常啊!当在关中影响力过大的韩国与毕国这两位真正王族出身的诸侯,而且是高等诸侯被勒令迁家后,尤其是韩国竟然被迁到幽州,这类似于流放的结局后,那些诸侯们总算坐不住了!
万一被天子赶到边疆,自生自灭,那岂不是要完?别说在西周这个大部分土地都还是野人和与野兽地盘的拓荒时代,哪怕到了发达的21世纪,你在北上广当个县长和在大西北当个市长,那能一样吗?
于是,负责管理这些王族诸侯的老周公,自然就成为了这些诸侯们重点公关目标。
因为老周公担任的乃是大宗伯,虽不是王族族长,但却也是负责辅佐天子处理王族事务的王族长者,在王族内也有相当高的话语权。
加上周公一脉又与召公一脉数百年同舟共济的优良传统,使两家的关系极为亲近,甚至哪怕到了东周,这两族仍然是东周前中期,洛阳政坛上的擎天之柱。
只要打通了周公这一关,那么召公也是水到渠成,加上周、召二国与毛国接近,都在岐山东部附近,为天子镇守关中西大门,防御西部戎狄,三国堪称唇齿相依,为此只要周公与召公开口,那么毛公也是必然要说几句话的。没办法,像他们这种绵延了几百年的大贵族,关系实在冗杂难分。
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恰当
五官之中有过半意见达成一致,那么即使是天子,也必须要慎重考虑了。
尤其是当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司马、司徒、宗伯三位大佬达成一致后,另外两位哪怕心中再不愿意,也绝不会明面与另外三位同僚撕破脸的。如此五官不是弃权,就是通过,便算是板上钉钉,连天子都必须要接受了。
王朝帝国,从来都不是皇帝的私营企业,而是股份制的,除那些开国的狠人皇帝或许能力压诸多股东外,其余的董事长们大多时候是必须要与其余股东商量着来的。
否则,想想那些明文记载死于非命的,再想想那些不受待见的皇帝大多是个什么下场便知道了,(明朝那位一次性将200位大臣打了屁股的嘉靖皇帝,在当上皇帝后,过得可谓触目惊心!在行宫里差点被大火烧死,在后宫里睡觉,差点被宫女勒死,甚至连他的皇后都是死于失火!就这还修仙吃丹药活了60岁,着实难得。)
而西周,英年早逝的天子似乎也不少。
迅速在心中权衡了各方利弊后,毛公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在场众人,还在那赤裸裸的直视自己,等待回复的单公无需多说。主位上,周公看似老神在在,可左手握着那空荡荡的酒樽,却久久不动。
至于现在还未开口的召公,看着道还平静,端坐在案板前,举着酒樽挡住了自己的面容,似乎是在细细品着美酒,但是在战场上杀伐多年的毛公,却可以肯定,召公的注意力也在自己的身上。
只有荣公脸色铁青在那里恶狠狠的瞪着单公,却只能默默的无能狂怒,单公毫无所谓地无视了他。
看着三人的表现,毛公哪还不清楚,这三位私下里肯定已经达成了某些默契,就等着自己也拉入伙了。
“自己有选择吗?”
感受到宴会上这凝滞的气氛,毛公心中不禁苦笑,纵然自己在战场上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率师伐国,但在面对自己这些老伙计,却也不得不慎重再三。
……
是夜,王宫寝殿中,披着一身玄色睡衣的周厉王在,命宫人重新点起了灯火,借着昏黄的烛光,这位刚刚从睡梦中被打扰本就心情烦躁的天子,在草草看了一眼,孟子送过来的信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旁伺候的孟子恭敬地弯着身子,双眼瞄着根本看不清的地面,如同钻进沙子的鸵鸟一般,准备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好歹做了多年天子的周厉王,基本的城府还是有的,看完信后,哪怕距他三尺之外的孟子,已经感受到这位天子那略显急躁的呼吸中包含着的怒火,可厉王却依然没有忘记先挥手将服饰的两名宫女赶出去,而后又将布放在火上,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后,周厉王方才压着嗓音问道:
“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吗?”
孟子低着头,轻悄悄的道:“周公特意在高台之上设宴,且陪侍之人只有周浦大夫一人,奴婢的人手进不了身。
只是近些日子,钧台那些诸侯们在得知韩国与毕国将被迁国后,颇为活跃,奴婢以为…”。
“直接说,他们又打通了哪位公卿的关节。“
周厉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略显暴躁地打断了孟子的话。
“宗伯府、司徒府、司寇府近来有不少驷马高车出入“。
说完,孟子的头更低了,几乎要躲到那黑暗的地面上。
周厉王听完这话后,并未再多问,只是焦躁的来回踱步,脚步时轻时重,时慢时快,毫无节奏的谱演了一曲低中的噪音。
深知这位天子信者的孟子明白,现在这位天子的心情很糟杂。
〝唉。”
最终,周厉王在可能是走累以后,以这一声长须短叹结束了这次谈话,略显疲惫的挥手让孟子被退了下去。
孟子除了劝周厉王保重身体之外,也不敢多说,恭敬而惶恐地离开了周厉王的寝殿。
望着那发出微弱光芒的铜灯,周厉王只觉得心绪繁杂。
此次将都城附近诸侯一举收网之事,看似突然,实际上却是早就预谋已久的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便会有帮派,这个也好理解,单打独斗如何比得上拉帮结派搞群殴呢?
西周这家百年老店,也早就已经分身出了无数张帮派,哪怕在关中,诸侯们便大致有四大帮派。
一,位于岐山以西,以处于周人与戎狄前锋战场的申国、西虢国为首的西北诸侯,二,以周人的老家周原为核心分布的周、召、毛、单诸国,他们防守歧山这座关中西部第二道防线。三,以毕、樊为旨首位于关中腹心的王畿内路诸侯。四便是如韩丶荣、东虢等勉强算是处于关中内腹,但同样又是处于周人与戎人势力交界,承担防卫关中腹心责任的诸侯。
其中第2类即王畿内的诸侯,才是天子的嫡系,是天子本来的直辖力量,天子六师,除了天子直接掌控的丰镐国人之外,其余都在这些诸侯们的手上。
曾经当第1代的辅政核心,周公旦、召公奭相继老去后,掌握了都城大权,成为天子公卿的便是畿内诸侯之首毕公高。虽说由于功绩原因,这位毕公在史上存在感不高,至少远远无法与周公、太公、召公三位大佬相比,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召公的封地可就在关中,可就在都城附近!加上毕国乃是侯爵,在王畿内仅有的姬姓侯爵,天然便是这些畿内诸侯的领袖啊。
或许也正是因此,毕公一族在周朝的政坛上混的似乎一直都没有周召二族好,甚至在东周末期,毕公的后人更是跑到了晋国,给晋侯打工,特别提示:还是给晋献公那一支本是庶出的打工。
其实不仅是毕国,在西周的历史上,周天子明显更加偏爱王畿外的诸侯,比如周公、召公、单公、毛公这几家,不仅在西周几乎代代登场,哪怕到了东周,也与天子又休戚相存了数百年。
也由此,当天子与王畿内的诸侯发生冲突时,这几家哪怕对天子的行为会有些微词,但只要不涉及到根本利益,他们还是会支持天子的,这也是周厉王敢悍然动手的底气所在。
而只要这些虽在关中边缘,却在地方上拥有强悍武力,在中央上也有薄弱势力的诸侯支持天子,那么关中便是安全的,而在关中安全的情况下,只要周厉王做的别太过分,不不让这些王畿内诸侯狗急跳墙,玉石俱焚,基本出不了太大的乱子。
这也是为什么在天子动手之前,军中大多数的贵族大夫虽然并不知情,但当天子动手之后,朝堂上的头面人物却并未对天子发出什么斥责的原因。
可这一次,毕国与韩国二国被强制搬家,就引发了这些诸侯不安了。
除了韩国志愿到幽州去后,哪怕毕国只是被迁到河东之地,也仍然引发了这些诸侯们的担忧,毕国可是真正的王族诸侯啊!
其实河东之地虽然距离丰镐较远,有些政治流放的意思,但也算是一块风水宝地了。早在虞舜时期,河东便已经是都城所在,那是真正的王都天畿,若论土地开发程度,甚至还要比关中好上几分。至于地位嘛,哪怕到了两汉时期,河东、河南、河内并称三河,乃天子司隶之地,其户口繁盛,精英荟萃,以一郡之力几乎可以碾压边缘一州了。
西晋末年,南匈奴便是以河东为根基,攻破洛阳、长安,一时风头无量。
将毕国,迁至河东这个惩罚其实并不能算重,至少没有将毕国赶尽杀绝的意思。
可仍然不可避免的触发了王族诸侯们的那根脆弱的神经,从钧台上,原本心倒还在那混吃混喝的诸侯,忽然间便赶忙四处拉关系找人说话,再到素来在大政方针上都与天子对外保持一致的天子五官,也开始私下齐聚一堂。这些都让周厉王感到了压力。
尤其是后者,倘若失去了五官的支持,那他这个天子也只得要低头。
与后世有任期制的官吏不同,西周的世卿制下,拥有封地与爵位贵族家族,往往能够历经数百年而不衰,这些历史悠久的家族,彼此之间也往往是盘根错节。
尤其是在这个到处都是野怪的时代中,这些肉食者们还没有发展到必须要相互吞食,以谋求更多利益的内卷阶段时,相反,他们彼此之间更多的是相互扶持。
哪怕是关中诸侯与关外诸侯纵然有这样会那样的矛盾,但若不是这两年外边多戎狄闹得太过厉害,使得关外诸侯压力大增,不得不想办法从关东诸侯这里讨些钱粮,他们也未必会那么支持天子。
而如天子之卿这种并非世袭的官职,由于几乎是终身职位,比如开国三公之一的召公奭,这位老先生一直活到康王时!长居中央,辅佐了三代国君。
天子五官几乎除非倒霉,短命或者犯了大错而去职的,否则彼此之间往往都要打上十几年乃至数10年的交道。
天子几乎没有换人的权力!
所以除非天子想把自己搞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成为国之独夫,否则只要天子五官达成一致,那么他几乎就没得选择。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