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北斗神咒

宇文肱被刀坊众人簇拥而行,宇文霸、宇文化境、赫胥天狼等莫不是神采飞扬,兴奋不已,都见缝插针般地挤向前去想与宇文肱交谈两句。奇怪的是宇文肱并不反感,反而每每有问必答。

唯有朱襄一言不发地远远地跟着,不时有刀卫前来禀报消息。

巫非凡独自离开了玉京别院。在元末城西郊山林与剑侍葛九密会,在场的还有一个布衣孩童。

姜谌在拳道撤离后趁夜潜入了元末城。

陆岱宗没有与神枪弟子一同返回天泽城,神秘失踪了。

而从神坎城也传过来一条消息。

朱夫人已至神坎城。

朱襄在玉京别院前见到过栢皇宝儿,但没有见到慕超凡,他很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向栢皇宝儿询问慕超凡的行踪。他最想听到从元末城传过来的消息是关于慕超凡的。没有得到慕超凡的消息,却得到了朱夫人来到神坎城的消息。

他的心陡地一阵剧烈的绞痛,痛得仿佛无法呼吸,差点没有昏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跟随朱襄的刀卫想要将此事禀报宇文霸,却被朱襄喝止住了。

一直来到神关,仍然没有慕超凡的消息。宇文肱去了离神关不远处的神庙遗址。朱襄静静地站在关城上,每年入秋的某一天,他都会来到神关站在这个位置,默默地注视着神坎城。

此时朱襄却朝南远望,他一直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风珠帘为什么指名要慕超凡去护送栢皇宝儿呢?栢皇宝儿为什么不去碎冰湖却偏偏要去离火城呢?他也一直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剑宗精英尽在元末城,纵是前往离火城,凭慕超凡手中的出鞘刀,还有守园人拓跋农在一起,断然不会有任何闪失。

就在朱襄暗想出神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拍在朱襄的肩上,朱襄陡然惊醒,左手扣住拍肩的手腕,右臂手肘直撞来人前胸。拍肩的手竟然抽了回去,手肘似乎撞在来人的手掌上,然后借力朝后滑开了数步。

朱襄的脑中闪过如此这般熟悉的情景,惊喜回头,来人不是慕超凡,竟然是宇文肱。朱襄倏地收起惊喜的表情,恭敬地朝宇文肱拱手道:“朱襄没想到会是——”仓促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宇文肱。

“是我无意冒犯了,勿怪!”宇文肱笑着自我介绍,道:“宇文肱。不知我应该如何称呼先生呢?”

朱襄道:“朱襄。”

宇文肱道:“朱襄,好名字。”

朱襄道:“宇文肱,也是好名字。”

倘若此时关城不只是宇文肱与朱襄二人,还有其他刀卫在,听到朱襄如此直呼宇文肱名讳,又将会是什么要的表情呢?

宇文肱问道:“可还记得在此地你差点要了我宇文肱的性命。”

朱襄道:“不是朱襄,是箭毒木。”

宇文肱点头道:“前世箭毒木,今世麒麟竭。没想到我宇文肱还有与你再见之日。”

朱襄道:“确实没想到。”

宇文肱问道:“刚才你为什么没动杀机呢?”

朱襄道:“此地是神关,能在千百刀卫的守护下来到关城上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人。”

宇文肱明白朱襄口中所说的他人是什么意思,他在城关上来回徘徊似在寻找什么,最后站定问道:“那时你完全可以先杀了我的,为什么没有割断我的喉咙呢?”

朱襄望去,宇文肱所站定的位置,正是当年箭毒木挟持宇文肱的位置,他又侧目朝右前方望去,那正是当年魔君韩若樗所站的位置,他苦笑一声,道:“可叹心比天高,实则不堪一击。那时魔君已生要救你之意,如果毅然选择先割断你的喉咙,那么——”他指向宇文肱的脚下,继续道:“我就无法再走近魔君半步,那儿就是我的丧命之地。”

宇文肱问道:“你那时已经认出了韩先生?”

朱襄摇头道:“只是猜测而已。”

宇文肱称赞道:“好眼力!”

朱襄道:“非是好眼力,那是用两条命才换来的猜测。”

宇文肱点头道:“先有苦楝,后有刺槐。他们都是让人敬畏的人。”

朱襄道:“不管遗林在他人眼里是恶魔,还是怪物,在我心里永远是兄弟。”

宇文肱道:“只有兄弟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兄弟之情。”

朱襄反问道:“可你用什么去报答了兄弟之情呢?又用什么去报答了魔君对你的救命之恩情呢?”

宇文肱道:“我宇文肱以怨报德,不但没有报答韩先生的救命恩情,反而因为自己心中的贪念害了韩先生性命。”

朱襄没想到宇文肱竟然会如此毫不掩饰地评说自己,仍还是冷哼了一声,道:“昔日你鄙视落井下石的箭毒木,今日我朱襄亦鄙视恩将仇报的宇文肱。”

宇文肱忽地哈哈大笑,道:“鄙视恩将仇报的宇文肱!骂得好,骂得痛快!”

朱襄冷冷地道:“你若还是那个以怨报德的宇文肱,不管刀山火海,我还会杀了你。”

宇文肱嘎然止住笑声,目光如刀锋般地划在朱襄的脸上,沉声问道:“你杀得了我吗?”

朱襄道:“昔日箭毒木能杀你,今日我朱襄一样能杀你。”

宇文肱忽地紧皱眉头,双眼收缩成针孔大小,目光冷如刀锋般地注视着朱襄,良久,忽地拔出刀来,但见刀身修长,古朴殷实,线条流畅,蕴含青流,宇文肱双手握刀,刀柄铸有虎首。

朱襄并未有一丝的惊讶,只是冷冷地望着宇文肱,他的手中没有刀,浑身却散发着比刀锋更凛冽的杀机。

宇文肱沉声道:“拔刀吧!”

朱襄的身上并未佩刀,也许朱襄自己就是刀,难道就如昔日箭毒木那样,人是箭毒木,刀亦箭毒木。朱襄凝视着宇文肱手中的刀,道:“坎离虎首刀!好刀!”

坎离虎首刀是宇文肱依照千秋雪,用坎离双铁所铸造。刀蕴阴阳,刀身一面赤焰,一面青流,赤青色刀芒相汇合,遂成紫色狂虎意象。

朱襄朝宇文肱前进一步,道:“你确实有理由死在我的刀下。”

宇文肱道:“因为箭毒木吗?”

朱襄再朝前走了一步,道:“因为慕容信。”

宇文肱只觉雄浑的杀机排山倒海似地朝自己涌过来,那种感觉就如当年箭毒木悄无声息地将毒刀贴在自己喉咙上那般,让人恐惧,让人窒息。宇文肱亦朝前迈出半步,沉腰弓步,双手挥刀,朝朱襄劈砍了下去。没有迷惑的虚招,没有佯攻的诱招,刀挥下,刀芒化成一只紫色的猛虎朝朱襄飞扑过来。

朱襄不避不闪,瞅得真切,右手掌朝裂空斩过来的紫色刀芒砍了下去,手掌至,紫色刀芒散落纷飞。朱襄轻蔑地讥笑道:“宇文肱,九阍柙虎在你手中怎么如病猫般无力呢?”

宇文肱换步向前,再次挥刀斩下,紫色刀芒再次化成猛虎扑了过来,一声虎吼狂啸,整个神关在虎啸声中阵阵战栗不已。

莫言柙中虎,纵横嗜血狂。宇文肱在学得魔君所授九阍柙虎刀法后,一举荡平神坎城强手劲敌,九阍柙虎在宇文肱手中使出来,才真正是出柙之虎,嗜血之虎。

朱襄仍是不避不闪,右手掌刀不急不徐朝紫色刀芒斩去,就在掌刀斩在紫色刀芒之上时,紫色刀芒倏地一分为二,化成赤青两道刀芒直斩向朱襄,那劲道,那气势,那杀机较之前更盛,更凌厉。朱襄似乎早已料到,陡然停步,赤青刀芒击在朱襄的双肩上,朱襄竟然硬生生地接下了宇文肱的刀招。朱襄的身形只是微微晃动了两下,表情淡然,一付若无其事的神情。

宇文肱心中陡地一震,第一招他只用了三成功力,被朱襄轻松击溃还在意料之中,第二招他已用了七成功力,朱襄竟然以自己的身形硬接了下来,竟然不伤不退。不难猜测,朱襄的修为真可谓深不可测。

宇文肱心中震惊,手中坎离虎首刀却没有半点迟疑,旋腕横刀,弹腿飞身,直朝朱襄划去。朱襄站在当场,凝目冷笑。刀锋划在朱襄的前胸处,没有刀锋划破肌肤的撕裂声,也没有刀锋切断胸骨的切割声,更没有鲜血飞溅的喷涌声。因为宇文肱的刀锋根本就没有击在朱襄的前胸上,刀锋只不过划破了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

就在宇文肱惊愕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已将他层层笼罩住了,一只冷如刀锋的手已经紧贴在他的喉咙处。宇文肱不用回头,知道那是朱襄的手。眼前的情景赫然如当年箭毒木悄然现身以毒刀逼紧宇文肱喉咙那样。在绝对凌驾自己的力量面前,一切的努力也只是枉然。

宇文肱仍紧握着坎离虎首刀,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道:“好个箭毒木!好个麒麟竭!慕容信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朱襄道:“可惜慕容信死了,你宇文肱却还活着。我答应过慕容信要杀了你,就绝对不会失言的。”

就在朱襄的手指紧扣向宇文肱的咽喉时,一位行色勿勿的刀卫急奔上关城,大声道:“朱大将军,元末城有消息,神坎城有消息——”刀卫被眼前的情景惊吓住了,怔怔地望着朱襄,不知如何是好。

朱襄紧扣着宇文肱的咽喉,头也没回地沉声喝道:“说!”

刀卫被朱襄威严的声音惊醒过来,大声道:“慕大统领与栢皇宝儿已离开元末城朝北而来,目前还无法得知慕大统领的目的地。朱夫人从神坎城传来消息,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果然是来救你的。”朱襄苦笑一声,松开扣紧宇文肱咽喉的手指,朝后退了两步,咳嗽了数声道:“始宗主,九阍柙虎果然名不虚传,朱襄着实佩服。”

宇文肱收刀入鞘,道:“朱大将军好气魄!”

刀卫陡然明白,原来刚才所见的一切只不过是宇文肱与朱襄在切磋较技而已。

“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夏雨甲子,乘船入市。秋雨甲子,禾头生耳。冬雨甲子,牛羊冻死。回望甲子,白骨黄土。”

夜已深沉,宇文肱却没有半点睡意,脑中不停地闪过乞讫马儿将他们带出黑暗山洞的情景,耳畔不时地响起乞讫马儿念念有词的甲子雨。然后又闪过关城上与朱襄交手的情景,还有魔王祭和当年风雪亭的情景,万般画面不停地交替浮现,心中万般滋味涌现。

四宗门和东神山根本无法诛杀韩先生,可韩先生为什么甘愿赴死呢?

朱夫人原本可以轻松杀宇文肱,摧毁刀坊,可朱夫为什么不杀他,反而还在朱襄手中救下自己呢?

乞讫马儿全无武道修为,为什么能进入黑暗山洞救出自己呢?

朱襄加入神坎城,如看门狗那般守护刀坊数百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

太多的为什么,太多的不解,紧紧地缠绕着宇文肱,百思不得其解。宇文肱从帐中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夜色中的神关,依然是那么雄伟,依然是那么沉默。他来到神庙遗址前,脑中浮现神庙的模样,又浮现众人摧毁神庙的情景,长长地叹息一声,在一片杂草丛中盘膝坐了下来,夜风吹过草尖,似有人在喃喃呢语: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宇文肱仰面躺下,望着满天繁星,忽地问道:“韩先生,我当如何呢?”

清风不解心中事,繁星闪烁亦无语。

朦胧中有人走了过来,在宇文肱一丈外站定,问道:“宇文肱,你当如何呢?”

宇文肱应道:“我很迷茫,我不知道。”

“百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你既然已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怎么还看不破生与死呢?”

宇文肱道:“活着都惧死,倒不如死了干脆。”

“为自己而活容易,为他人而活艰难。箭毒木惧死否?韩先生惧死否?夔先生惧死否?单单宇文肱惧死吗?”

“不惧死又能如何?我宇文肱是罪业之身,让百湖百林皆染杀戮之血,恩将仇报诛杀韩先生,宇文肱感谢韩夫人将罪业洗净。为何——为何还要让宇文肱再次承受罪业之苦呢?”

“当一个人开始忏悔时,那么离救赎就不远了。宇文肱,你要做的不仅仅是忏悔,而是努力去完成自我救赎。”

“宇文肱只知道每个人都必须去承担自己的罪业,没有人值得上苍的救赎,那些所谓获得到救赎的众生只是自欺欺人的结果罢了。”

“你活着难道也只是为了自欺欺人而已吗?”

“有何不可?自欺欺人至少能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找到一切合适的理由。”

“哦——好像有那么点道理。杀慕容信是为了什么?”

“只为宇文家能雄霸神坎城。”

“整个神坎城不是在你宇文家的掌股之间了吗?为什么还要杀魔君呢?”

“韩先生是唯一能动摇神坎城掌控的人,我不得不为。”

“确实,四宗门雄踞四城,没有了魔君的影响,苦心经营,确实能保百年基业。罪业终以血偿还,没想到风珠帘来得那么快,让你有些措手不及吧?”

“我以为会是夔先生。”

“你可知道为什么不是小次魔吗?”

“不知道。”

“魔君曾经对小次魔说,永远不要去复仇,罪恶的人应该让上苍去惩罚他。”

“韩先生杀了那么多人,上苍为什么不去惩罚他呢?”

“你们不是代替上苍惩罚他了吗?他已经死了,而你们还活着,接受上苍惩罚的人就是你们,而不是魔君。”

“是吗?”

“说了这么多,你可知道要为什么而活了吗?”

“宇文肱愚钝,能明言告知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你,我的想法只是我的想法,不是你的。”

“总可以给些建议吧?哪怕是让我去选择,总比一团乱麻要好。”

“建议嘛,有,也没有。”

“请告知。”

“不是我要告知你,还是看你的选择与造化了。你往前十步,青石下就有你想要的答案。”

宇文肱忽地站起身来,依言朝前走了十步,草丛中果然有块青石。宇文肱将石块掀开,石块下什么都没有,宇文肱徒手挖地三尺,除了潮湿的泥土,什么都没有。宇文肱有些失望地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答案是什么?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宇文肱扭头朝先前那人说话的方向望去,根本就没有人,只看见满地杂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一颗流星划空而过,在北斗星旁留下一道长长的光芒消失了。

忽地,宇文肱见那块被自己掀开的青石上隐隐似有光芒流动,就象那道流光划过北斗七星。宇文肱定睛细看时,青石上却又什么都没有。宇文肱几乎是爬到青石旁,用衣袖将青石上的泥土擦拭干净,石块赫然刻有北斗七星图,图下镌刻文字:北斗七元,神气统天。天罡大圣,威光万千。上天下地,断绝邪源。乘云而升,来降坛前。降临真气,穿水入烟。传之三界,万魔擎拳。斩妖灭踪,回死登仙。

北斗神咒,九阍柙虎!

宇文肱跪在青石块前,仰天长啸,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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