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过十五岁生日。他带女孩去最大的商场,让她随便选礼物。女孩看上了一架小型却功能俱全的相机。他于是买给她。她很开心,一路上喀嚓咔嚓地乱照。她也对着他照,他蹙了一下眉,头一偏,躲开了。他严肃地说:
我从来不拍照的。除非我被警察抓住,必须拍留案的照片。
女孩耸耸肩,吐吐舌头。转而去拍别的东西了。
女孩从此迷上了拍照。她随时把小照相机带在身上,到处喀嚓喀嚓地按快门。她拍得东西亦都像她的人一样与众不同。她似乎对于表现生活中的美毫无兴趣。只是喜欢那些骇人的,悚然的东西。有时候男人看到那些照片,很奇怪她是如何找来这些素材的。瘸腿的狗,身上勒满了白色的尼龙绳子,四脚朝天;一只青蛙被漆成了鲜红色,蹲在一片荷叶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一个满头长满瘤子的丑陋老妇,心满意足地大口吃着一只腐烂透了的苹果……女孩非常迷恋她自己的杰作。她把它们一张一张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她的床头,写字台前。
她开始不让男人送她上学去。她说她要在路途中拍照。男人从来就不会勉强她。于是男人就同意她自己去,自己回来。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男人亦克制着不问她,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她已学会自己洗照片,每个晚上都会把白天照的底片拿出来摆弄半天。男人就这么看着她墙上的照片多起来。
终于有一天,男人在照片上看到了陌生男子的**。他身体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掉身离开,心中却带着极大的怨怒。
晚饭时间,他们都闷头吃饭,不说话。可是看起来都有话要对彼此说。最终还是女孩开口说:
我想要个新相机,最好的那种。
这是女孩第一次开口向男人索要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一副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态度。所以男人应该感到很开心,因为女孩终于对他有所要求,而他对于女孩,并不是毫无用处的。所以他理应答应女孩。可是时间不对,这个时间他的心里正十分难受。他觉得这照相机像是一个有魔法的盒子,从它的里面放出了可怕的邪恶的魔鬼,而女孩被这魔鬼诱惑了,她越来越走向一条背离他的道路,他根本无法抓住她。所以他说:
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并且你对它已经过分着迷了,你不觉得吗?
女孩愣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女孩一定没有想到男人会拒绝她的要求。她被宠溺惯了,什么都不用开口就可以得到。她以为自己一旦开口,更是什么都可以达到。可是男人却拒绝了她。她并没有继续央求,她再也不说话。男人忽然有点懊悔,他觉得他不应该拒绝她的,他怎么能拒绝她呢。可是这个时候女孩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桌子。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不过女孩看起来亦没有什么反常,她仍是洗她的照片,晾起来,洗澡等等。
第二日女孩照常去上学。男人一直看着她在自己的身前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二天晚上女孩没有回家。男人从晚饭时间开始等,终于等到了不耐烦的时刻。于是他出去寻她。可是他完全不认识她平日里结交的朋友,他去了空荡荡的学校,却一个人也看不到了。他只好沿着她放学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找。他找了海边,找了附近卖照相器材的商店,找了超级市场,便利店,饭馆……可是他都不能找到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他黯然地回到家中。这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他不断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同意了她的要求,那么就一定不会这样。他从没有这样后悔。
他一夜未睡,坐在客厅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忽然间有她上楼的脚步,然后是她旋开门的声音。可是已经是午夜,整幢楼里都是死寂的一片。
他一直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她仍未回来。他又开始出门寻她。他去了学校找她,得知她已经两天没去了。他更加焦灼,询问同学。似乎女孩平日里和同班的同学关系都十分寡淡,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在中午的时候返回家。他拧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已经打开了,他连忙进去,——她已经在家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正在吃一碟昨天剩下的冷饭,大口大口地把已经干掉的米粒送进嘴里。他忽然那么心疼,他猜测她应该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只是为了和自己怄气。他走去厨房,很快地炒了一碟碎玉米,做了一个鱼汤端出来。他把这些端到她的面前。她看见了就立刻吃起来,看起来是饿坏了。她不解释什么。他亦不问。他心中已觉得宽慰,只要她回来,他觉得已是足够。她一个人喝光了所有的鱼汤,吃下了整碟玉米。然后她回房间去了。
他仍能够从大窗户里看到她。他惊讶地发现,她正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很大个头的照相机,他没有见过,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他惊了一下。他冲到她的房间:
你哪里来的这相机?
别人送的。
不能凭白要别人的东西。男人厉色地说。
不是凭白。我们做了交换。女孩立刻反驳道。
你拿什么换?男人反问道。
我陪了他一天一夜。女孩回答,亦是淡定坦然。
你陪他做什么?男人愤怒了,吼道。
**。女孩毫无羞耻的颜色。
男人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这也许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害怕到他想也不去想。他总是回避这样的想法,因着担心自己首先受到伤害。可是却仍旧发生了。他的小艺术品,他的宝贝。他心中有着慢慢裂开的沟壑,他心碎地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贱?就值一个相机的钱吗?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你从前做那些交易的时候,可能还不值一个相机的钱呢。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劳动所得,不是吗?
男人一时无话。他看着她,这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他也许搞错了。他从领起她的手带着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错了。她其实是他的一面镜子。他在她这里看到了自己。这也许是为什么他第一见到她,就感到一种十分劲猛刺眼的光。因为她是他的镜子,她反射了他身上所有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男人终于感到,自己一直怜惜这女孩其实是可怜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时候让自己感到虚空,他无法和自己对话,和自己交流,因为他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领进了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完全没有温度的人和自己对峙。他们就像两面墙壁一样,都这样冷森森地面对面耸立着,他可以通过她听到自己的回音。所以注定他无法进入她,无法伤害到她半分,因为她会把他施于的伤害都反回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女孩还站在他面前,她站得松松垮垮,重心都在一只脚上。整个身体是斜着的。这女孩自小就是孤儿。她没有父母亲教给她应该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草,肆意地疯长,毫无规则界定。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寻常女孩,这和他一样。可是他以为他可以给她很多东西,令她看起来像个正常女孩。眼下看来他还是失败了。
他带着严重的挫败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可是当他听到她在隔壁的房间唱歌,他仍是无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边唱歌一边摆弄她的新相机。她用它给自己拍照,不断地对着相机做出各种妩媚的姿态。噘起嘴,弄乱头发,瞪圆眼睛。然后她拿出了她柜子里的红鞋。那么多的红鞋。她把它们都放在地板上,排起来,像是一只一只捕获的鱼要放在炽烈的阳光下晾干。她开始给它们拍照,然后穿上它们,给自己的脚拍照。她的表情很欢喜,不断地从那些鞋子之间跳来跳去。
男人倒头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她的歌声仍在,像是一种魅惑的歌剧背景,根本无法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