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预设了不同的状况,比如雨宫清砚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刻意回避,比如雨宫清砚察觉到了他的刻意回避但是满不在乎,再比如雨宫清砚察觉到了他的刻意回避并且对此在意。
他以为迎来的会是第一种情况,但是每当觉得自己可以预判那个人时就已经输了大半,那个人选择了最后一种情况。
虽然真正得到这个结论已经是距离上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之后了。
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心态来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未知的事情,但在得知那个人找到波本威士忌询问有关他的事情时,在对是否没有控制好自己与其他组织成员之间的关系远近的基础上,他还是生出了一丝困惑。
对于好友在电话中的询问,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是任由自己沉溺在那抹犹如深林般静谧的深绿色之间的,但是陷得越深,就越是能发现其间的危险以及难以挣脱。
他不是个演技高超的人,如同好友那样瞬间便变身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是不可多得的才能,或许用更长的时间去精雕细琢也能无限接近那种才能所呈现出的效果,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打磨演技。
所以他选择让自己成为苏格兰威士忌。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适合他且高效的方法,通过收敛一部分苏格兰威士忌不该拥有的特质,他就可以轻松成为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而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来说,会对麦芽威士忌移不开视线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理所当然,作为苏格兰威士忌,他也并未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麦芽威士忌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组织内部的八卦风向,站在那个仿佛永远处在话题中心的传说中的人身旁,他的存在感也会随之被降低,这对一个卧底搜查官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能不断了解一个颇有名气的组织成员,并且让其成为自己的挡箭牌,看起来这是笔不亏本的买卖。
但是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绝对完美的好事。
雨宫清砚,代号麦芽威士忌,恣意、乖张、我行我素、仿佛不把任何东西放进眼里的高度自我,一天加入组织,三个月拿到代号,上有朗姆这种高层兢兢业业地为他的任性打点收尾,下有琴酒这个虽然一直被传言与其关系紧张但实际绝非如此的头部杀手维护跟这种人打交道,和走在钢丝上也没什么两样。
他原本的设想是,如果顺水推舟地跟那个人保留一定的联系甚至于保持一段短暂地恋爱关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注视着那个人的时间越长、视线越难以移开的次数越多,随着对那个人的了解愈发深刻,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雨宫清砚的毫无自觉的恶劣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高度自我,他不会把任何人真正地放进眼里,安全屋、玻璃杯和一个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再如何虚情假意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他只是需要一个挡箭牌,但如果这面挡箭牌会吃人,那就要另当
别论了。
所以经过斟酌和衡量,他选择及时止损。
但是全身而退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他已经任由自己注视那个人太久了,所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会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后遗症,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一面。
或许是在无聊的时候察觉到了什么,总之雨宫清砚开始主动找他。
他们在前几个月的交集就已经超越了正常的社交关系和社交距离,雨宫清砚也时常会与他见面,但是他能隐隐察觉到,那其实并不是因为雨宫清砚想见他。
或许是所谓的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任务导致,也可能只是无所事事下想去他的安全屋逛一逛、歇歇脚,总之那些到访的落点往往并非出于他,而是出于雨宫清砚的自由和恣意。
那个人想完成什么事情,那个人想去那间安全屋,他可以是即将被完成的事情的一环,也可以是一间安全屋的主人,但也仅此而已。
在一段关系中无法处于高位并没有那么糟,但是如果现在就已经能确认自己将会长期处于低位,那就有待考究了。
雨宫清砚对他的兴趣源自“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因为自己没能成为苏格兰威士忌,所以他在得知自己拿到这个代号后直接找上门,又饶有兴致地开始把他打造成令他满意、符合他预期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只是想更好地完成任务,不代表他愿意成为一个人的所有物,更没有义务去满足另一个人的恶趣味。
“苏格兰。”那道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那道声音的出现是很突然的,但是见惯了那个人的悄无声息,竟然也逐渐习惯了。
但无论是对于卧底搜查官诸伏景光还是对于组织成员苏格兰威士忌,这种习惯都不该存在。
诸伏景光转过头,看向出现在身后的那个人,没说话。
他曾经考虑过那个人会主动找上他的可能性,但是最终放弃了深想。
其中固然有他以为那个人根本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察觉到他的刻意回避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觉得即使已经经历了许多,他还是无法用已有的认知去揣测那人的想法。
诸伏景光有些紧张,那是出于对那个人无法放下的警惕以及一直以来无法言说的恐惧,但他还是直直地看向了那双熟悉的、深绿色的眸子。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去望向那抹深绿色,这一清晰的认知让诸伏景光的心沉了下来。
习惯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但是这种习惯是他任由滋生发展,他无法对自己的决策生出怨言,况且即使是身处此情此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
他只是综合一切,做出了对当时的情况和认知面下最理性的判断,而他的判断也的确开花结果,在那几个月内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只不过,对于几个月后,那个决断已经失效。
“找我有什么事
吗”诸伏景光问。
“的确有事。”那个人又向前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那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社交距离,但是诸伏景光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习惯是一样可怕的东西,而他与面前这个人,曾经不止一次发生过更近、更值得敏感的距离。
所以他能毫无心理压力地不退后半步。
但是那个人果然不负他从不按常理出牌的盛名,毫无征兆地扔出了一记惊雷
“我喜欢你。”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困惑,大脑像是短暂地宕机了一瞬,那个人的嘴在动,说了什么话却无法第一时间理解清晰。
下一刻,他猛地回过神,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所处的位置已经临近天台的边缘,再向后退,后背不出意外地撞上了天台生锈的围栏。
那个人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毫无自觉,风轻云淡地看着他,甚至在几秒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当接到好友的那通电话时他就已经猜到雨宫清砚之后大概率会主动找上他,但是就算已经做好了会重新见面的心理准备,那句话也足够让他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不攻而破。
这是不在他预料中的一句话,所以在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来说,麦芽威士忌这句话足以造成强烈的冲击。
但他不止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诸伏景光。
而站在他面前的不止是麦芽威士忌,还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将后退的那半步收回,调整好神色,露出了一个惯例的微笑“好的,还有什么其他事吗我一会儿有事要忙。”
“那你可以不用忙了,你的任务目标已经死了。”
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对话,毫无例外,即使听起来有多么无厘头、多么像是顺口胡说,但事实往往真的如此。
但是即使事实往往真的如那人所说,他也无法直接接受和选择相信。
“是你做的吗”他问。
“那个家伙出了车祸。”对方回答。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你做的吗”
那个人没有再回答。
“好吧,那你找我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诸伏景光放弃在有关任务的那个问题上继续纠结,选择回到了此前并未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上。
他从这种对话里想起了他们很久之前的交流模式,或者说,那是他在一次次的交谈之中领悟出的经验。
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重述,提醒那个人回答这个问题,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个答案。
“伸手。”
诸伏景光顿了顿,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手里。
在掌心接触到那样东西的那一刻,诸伏景光瞬间便猜出那是什么一枚子弹。
他不知道那
个人为什么要给他一枚子弹,刹那间却无端联想,按照常理,如果一直放在口袋里,那这枚子弹的温度不该如此冰冷才对。
“这是”
“任务奖励。”
“任务奖励。”诸伏景光揣度着这个词汇,虽然简短,但其中包含的深意可以有很多。
任务,究竟是谁的任务
奖励,又是给谁的奖励
他们之间的那场游戏已经结束,雨宫清砚没有理由再给他任何任务奖励。
但是不等他继续开口,那个人将那枚子弹交给他后便转身离开,就像来时那样毫无征兆又一身轻松。
“雨宫”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这也是他在这一个多月的刻意回避后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
“我喜欢你。”
那个人仍旧向外走着,天台的风略大,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又或许是听清了但满不在意,觉得没必要转头。
诸伏景光的手指逐渐攥紧,他看着那个背影,大声问道
“那句话,其实是你今天的任务对吗”
那个人的脚步终于一顿。
猜对了。
我猜对了,诸伏景光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却逐渐散去,化为了一片空白。
就像他正在做的那样,对于那个人、那份互相利用、那缕曾经任由自由生长的感情,他该及时止损。
或许是他握得太紧,所以那枚冰凉的子弹的存在感才会如此清晰又突兀,硌得掌心生疼;或许是他已经在室外停留了太久,所以掌心的温度难以传导到那枚子弹上,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冰凉。
从很久之前,从他刚刚拿到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那时起,他就从那个人的言谈中以及组织里的传闻中得到过这个信息那个人有着一套自己的规则,每天做着难以通过行为猜透又不知何处而来的所谓的“任务”。
“你在和谁玩游戏你还没玩够吗”
他的声音随风消散,那个人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天台生锈的铁门被“啪”地一声合上,那是对他的声音唯一的回应。